刹车

暗夜中的断裂

那是一条熟悉得几乎能闭眼走完的山路,父亲的车就停在那里,侧翻在护栏之外的山坡上,像一只疲惫至极、再也爬不起来的野兽。警灯在夜色中闪烁时,我站在坡顶,风从树梢掠过,吹得我耳朵嗡嗡响,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我记不清当时有没有哭。我只记得母亲没有哭。她披着那件墨绿色的风衣,站在夜雾中,像石头一样沉静。有人扶她,她摇头。有人问她有没有看见事故发生的经过,她只说:“他下楼的时候没回头。”

那一刻,时间并没有真正停止。但我知道,我们的家,从那一声刹车之后,已经开始崩塌。

这场坠落,不像一场事故,更像是——一个没有结束的结束。


第一章

他们说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可我不知道“目击”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昨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死在那条他开过千百次的山路上,更没想过,他们会让我证明他怎么死的。

警察叔叔的语气其实不坏。他们也递水给我,问我累不累,但他们问的问题让我头发都立起来:

“你爸爸开车时有没有情绪激动?”

“你妈妈有没有劝他别走?”

“有没有听到他们争吵?”

我说没有,但其实有。

只是那种争吵不大声。像两个人各自站在深井两头,说话声音都在井壁上回响,却听不清真正的意思。

那天下午,爸爸在厨房翻找酒瓶,妈妈站在阳台上,不说话。他找到半瓶没喝完的啤酒,咕咚几口喝了,然后冲我笑了一下,说要出去透口气。

他走之前没看我。他看的是妈妈。

他开门那一刻,妈妈说了一句:“你最好别回来。”

我记得那句。她说得轻,像在叹气。

可我不敢告诉警察。

我怕他们问下去,问我更不想回忆的东西。

然后是警灯闪烁,邻居的呼喊,警察来了,他们说:“你父亲出了车祸。”我听懂了这句话,却不太明白“出了”是什么意思。就像一扇门忽然关上了,我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样子。

现在,坐在警局这间冷冰冰的小屋里,我的脚还是在发抖。水杯早已空了。桌子对面,一个交通警继续翻看记录本,另一个则轻轻敲着笔盖,等我开口。

我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才是对的。我知道实话,却不知道哪些实话会伤人。

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玻璃门。那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还站在那里,不远不近。他不像警察,也不像爸爸的朋友。他就站着,看着我,偶尔写点什么。

我问过妈妈他是谁,妈妈没回答我。

“他叫林川。”我记下这个名字,是因为其中一个警察曾低声说:“他是私家侦探,是……那个女人请的。”

那个女人,指的是爸爸手机里照片里的阿姨。她眼睛很大,笑起来像电视剧里的人物。

问话结束时,我从椅子上下来,腿有些麻。警察拍拍我的背,说我很勇敢。

妈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地板。她的风衣扣子错了一个,头发有些乱。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凉的,但没有抖。

她低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不是责备,也不是感激,是……像窗子外面正在飘起的那点雪,冷,却温柔。

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怕她知道我听见了那句话,怕她怪我没拦住爸爸。

而那个叫林川的人,在我们身后慢慢离开了。他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我知道,他听见了什么。

也许,他比我更明白,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请问他最近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问话的警官叫刘煜,语气并不生硬。他没有马上看我,反而先翻了翻那份交通事故初步勘查报告,指尖一页一页掀得很轻。但我知道他在等我说话。

我没有回答。我们之间近来已经无话可谈了。

我听到自己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发不出声。我努力不让眼睛眨得太快,怕他们以为我心虚。

但我确实希望他别再回来。

那天傍晚,他站在门口,啤酒瓶还没喝完。他那种笑,像是在等我认输似的。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拦他。我只是看着他走出去,钥匙落进外套口袋的声音那么清晰,好像他特意要让我记住。

“你和他最近常吵架?”

“……不是吵,是说不通。”

“关于什么?”

“关于生活。”

我知道这种回答没用,他们要的是细节。可我已经太累了,甚至懒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陈述。

他说我看不起他。

但不是的,我只是越来越听不懂他说的话。尤其是他失业以后 —— 一个曾经意气风发、总能签下合同的男人,突然就像被抽走骨头一样,整天在家盯着电脑,刷新早已没用的简历。

喝酒,看财经新闻,然后开始怀疑全世界,怀疑我,怀疑孩子都不站在他那边。

他嫉妒我还在升职,嫉妒我还能笑。

“你知道他手机里有别的女人的照片吗?”刘煜问。

我点头,又摇头。“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确认。”

“你知道她是谁?”

我咬了下牙。“一个客户,后来变成‘朋友’。”


他没追问。他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然后问:“你有没有和谁联系?最近?”

我抬头看他。

“比如,朋友?老同学?有亲密关系的……”

我知道他们查过电话记录了。

于是我说出了那个名字:“程礼。”

刘煜“嗯”了一声。他在纸上又添了一笔。

“他什么时候回国的?”

“三个月前。他在新加坡工作,这次回来准备开家咨询公司,顺便……看看我。”

“你们有见面?”

“有。他来我单位附近,吃了顿饭。”

“他是不是提出复合?”

我停顿了一下。“他知道我结婚了。他只是……关心我。”

这是真的。也可能不完全是真的。程礼说,我变得很不同了,不像大学时那个一直写诗给他的女孩。

我也说不清这话听起来是称赞,还是哀悼。

我想起那天午饭后,程礼送我回单位,走到门口时停住,说了一句:“你总该对自己诚实一点。”

我不是不懂他的意思。只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最难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暴躁的丈夫,而是一个仍然相信你值得更好的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几点?”

“六点半。”

“他情绪稳定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喝了口酒,说他要出去。”

“他说去哪儿了吗?”

“没有。”

刘煜合上了记录本。他看了我一会儿,那种注视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你儿子听到了你说‘你最好别回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句话……是下意识的。”我低声说,“不是诅咒,只是气话。”

“但他真的没回来。”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找一个真相,而是在找一个最合理的版本。哪怕它并不是真的。


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叫林川的男人。他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背靠着墙,手上握着一个小笔记本,正在翻。

他不看我,只是微微点头,像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可我知道他已经知道了程礼,也知道了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我不知道他站在哪边。

也许他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能确定——他会继续追查下去。无论是出于正义,还是出于某种私人动机。

他会比警方走得更深,也更远。


第三章

我叫林川,我不属于警方。

但这不是我第一次站在公安局的走廊上。

这回是接了一个案子。死者的女朋友请我来,她不愿意接受那句“车祸”的判定。她说他不是那种轻易出事的人,说他开车稳得像个司机培训员,说他半夜来她家哭过一次,说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不是意外。

她没有别的证据。只是那种预感,那种只有爱人之间才能感觉到的错位。她找不到出口,就找到了我。

我不信预感,但我信细节。只要有人撒谎,总会露出破绽。

所以我来了。

我没进询问室,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出来的时候,眼神没有逃避,也没有反抗。她很清醒。

我悄悄记下她手上的细节——指甲修得整齐,没有新刮痕,也没有染发剂残留。她用的是一种旧款手机,壳边上磨得发白。来时戴着墨镜,但进来后一直摘着。

她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走得很稳。

我知道她还没有崩溃。还没有到说出真相的时候。

之后我找了个机会,去了事发山路现场。

已经被清理过了,剩下的轮胎印、散落的玻璃渣,在阳光下毫无温度。我蹲在那块弯道边的护栏前,扶着帽沿,眯眼看向下方的山坡。

据交通警的记录,车辆是直线冲出弯道,没有明显减速痕迹。

一种可能:刹车失灵。另一种:他没踩刹车。

但我在石缝里看到了一点断裂的尾灯红玻璃片,位置比警察照片中标注的更靠前几米。这可能意味着车身曾经先撞到哪儿,又继续滑了出去。

我拍了照,标了位置。

风从山林间吹过来,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这里手机有信号吗?

掏出我自己的手机,三格信号,刚好够拨通电话。

这说明——如果车子失控,他是可以打电话求助的。

但他没有打。手机后来被发现扔在副驾驶座下,屏幕碎了,开不了机。

谁把它扔到副座下的?

我又去了他生前的公寓。

他和那位女士同居半年,据说近两个月吵得厉害。他失业后搬回来自己住,但没有完全搬空,冰箱里还有她买的酸奶。说明他们可能还在反复试图继续。

我在他书房抽屉里看到了一沓纸,最上面写着几句话,被划掉又写了回去:

“你赢了,是不是?你一直都想证明你比我好。”

语气不像是在说话,更像在排演一次争吵。像他准备面对一次注定失败的谈话,提前写好台词,却又反复推翻。

他是那种男人:争强好胜,害怕失败。尤其是输给自己女人。

我在楼下遇到了物业。对方低声说,最近那位太太“有个男的”常来,开的车挺贵,“不像是她亲戚。”

“几天前也来过,刚好,案发前一天。”

我让他帮忙调了监控。

视频里,那个男人戴着口罩,但从背影看,身形挺拔,不像她丈夫——更不像普通朋友。

他在楼道口等了十分钟,直到她出现。

他们没有拥抱,只是并肩走进去,但——脚步非常同步。

我记下了他的车牌。

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晚上。

我摊开今天记下的几个关键词:

护栏前的玻璃片 / 被动的男人 / 计划好的争吵 / 手机的位置 / 她和他,还有另一个“他”

然后,我写下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自己跳下去?

或者说:他想给谁留下这场“死亡”?是谁,他非要“死给她看”?

我盯着这张纸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楼下有风,把窗户关上了一点。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在破一个谋杀案,而是在读一份崩塌家庭的自白。

只不过,唯一说不出话的人,已经沉在了山下的车里。


第四章

公安局技术鉴定报告出炉的那天,天气晴得让人心烦。

“确实是刹车系统有问题。”队里那个姓李的刑警说,“但是——”

“但是没有人为破坏痕迹。”林川接过话,翻看报告,“所以不能算是刑事案件。”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故意。”李刑警眉头紧皱,“只是没找到证据。”


母亲被暂时释放。

她穿着深色风衣,走出公安局时没有回头,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孩子站在一边,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也曾用那样的背影离开过他们。

那时候是争吵之后,父亲甩门而出,母亲没追。孩子在沙发后偷偷哭,母亲擦完碗才过来抱他。

“你爸爸只是太累了。”她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太想赢。”

现在,父亲真的输了。


林川没有离开,他仍然在调查。

他先找到了父亲单位的旧同事。一位姓张的经理小声告诉他:

“其实他早就被边缘化了,失业只是早晚的事。最后一份大单出了点纰漏,上面有人借题发挥。”

“那单谁负责?”林川问。

“他和副总,姓蒋。蒋副总后来说,那份合约他签得太冲动。”

“蒋副总和他关系不好?”

蒋副总在众人面前讥讽:“我们这不是高薪岗位,不适合诗人”,暗讽父亲失业期间写下的那些自白。

林川回家后,又翻出了那张父亲涂抹过的字条。原来以为只是和妻子的争执,细看之后却发现,字迹下面还有一句,被划得几乎看不见:

“他巴不得我消失,好清空他的路。”

“他”,是谁?

林川再次联想到父亲单位那场项目失误,据说是蒋副总临时修改合约方案,结果将锅甩给父亲,还私下放出“某人迟早撑不下去”的话。


接着,他去找母亲的青梅竹马——那位“回来创业”的男人。

对方在城郊的一家咖啡馆见他,穿着白衬衫,言语得体,几乎滴水不漏。

“我确实回来不久,和她只是老朋友。”他轻描淡写,“她丈夫的事我很遗憾。”

“你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去过她住处?”

“是她找我谈点工作上的事,有个设计项目想请我看看。”

“你们单独相处多久?”

“半小时。后来我就走了。”

林川看了他一眼,没问下去。

调查中发现,最后一晚,两人争执的声音惊动了楼下夜班保安。

林川去找保安确认,对方说:“女的哭了,男的劝她‘你值得更好的人’,然后提了她丈夫他连车都修不起什么的。”

程礼并不像他表面那样淡然。他也许并没有直接插手这场车祸,但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让水面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平静。


父亲的女友也查过了。

那天晚上她在医院陪母亲动手术,时间记录清晰,人证物证都有。

但林川注意到一个细节——她告诉他说:

“他最后一次来我这儿,说他快撑不住了。他说‘我想证明我不是废物’,然后走的时候没带走任何东西。”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眼里泛着泪,“他连钥匙都没带。”

林川点了点头。确实奇怪。

一个准备回家的人,不带钥匙;一个准备开始新生活的人,不带行李;一个准备放弃一切的人,却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了干净的衬衫。

“他是准备去见谁?”林川低声自语。


所有人似乎都有可能,但所有人又都“不在场”。

母亲没有动机,青梅竹马有动机但有不在场证明;副总怀疑动手脚,但刹车系统上无证据;女友被他甩开,却似乎是真的在医院。

警方只能归结为意外。

而林川,把这些名字记进了一个纸夹里,夹子上写着三个字:

“父亲档”。


孩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母亲已经睡了,客厅的灯灭着,城市的灯却还在流动。

他听见风吹过窗户,像极了那夜山林的回声。

“如果你不是自杀,你为什么不喊一声?”

“如果你是自杀,那你为什么还刮胡子?”

他闭上眼。

父亲的影子开始从墙上伸长,向他走来。


第五章

我梦见他坐在驾驶座上,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车窗外,山林的影子在夜色中模糊,像一幅被风揉皱的画,远处的灯光一闪一闪,像是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星。

他没有看路,也没有看我。他只是把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微微发白,像在握住最后一点力气。然后,他慢慢松开刹车。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带着一种奇怪的温度,像冬夜里快要熄灭的炉火,温暖,却让人心底发凉。

风声很大,像某种急促又无声的告别。

我想喊他:“爸爸!”

可他好像听不见。

他只是转过头,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像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被夜风吞没。

然后整个世界都坠下去了。


我在凌晨三点醒来。天还是黑的,母亲的房间门虚掩着。她咳嗽了一声,很轻,然后没再响。

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耳朵里还残留着那种下坠的感觉。不是梦,是那天真实的颠簸、碰撞和安静。

那种安静很诡异。像是时间突然停住了,然后什么也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有人问我,你爸爸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行为?

我总想说有。可我又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算“奇怪”。

他会突然买一瓶很贵的酒,然后一个人喝掉;他会一个下午站在阳台上不说话;他会盯着镜子发呆,最后低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这些,也许只是一个失业中年人的普通崩溃。就像母亲说的:“他只是太累了。”

可他也会突然变得很温柔。像是觉得自己快消失了,所以要紧紧抱住点什么。

他最后一次抱我,是在送我去学校之前。他说:“你是我们中最像个人的。”

我没听懂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确定。


现在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场意外。

公安局的叔叔说,技术报告显示刹车坏了。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不喊,也不跳车。

母亲说:“也许他没有时间反应。”

可我知道,他反应得过来。他只是……不想反应了。

他像是在等一个结局。一个他终于可以停下来的理由。

那天,我看见母亲在厨房一个人坐着。她眼前摊开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年轻时的合影。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低声说了句:“他其实没那么坏。”

我没敢打扰她。那一刻,她不像个母亲,更像个孩子。

她也迷路了。和我一样。

有时候我想,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是不是想让我们过得轻松一点,所以才选择离开?

还是他只是太恨了,恨所有看见他跌落的人?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只知道,从他坠下山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生活也一起断裂了。


尾声

林川在办公室最后一次整理资料时,接到了她的电话——死者的女友,也是他的雇主。

她声音有些迟疑,但仍旧温和:“你可以不用再查下去了。”

“为什么?”林川问。

“……有人转了一笔钱到我账户,说是‘补偿’,也让我通知你,终止调查。”

“谁转的?”

“对方没留名字。”她顿了顿,“但我大概猜得到。”

林川放下电话,走到窗边。

窗外的街道灯火通明,像是这个城市从未休息过。但他知道,有些事并不是真的“过去”了,它只是被盖上了一层生活的毯子。

“你会继续查下去吗?”她在电话那头问。

林川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有时候,真相不是关键。”

“那是什么?”

“是……这个家庭还能不能继续。”

他挂断电话,把资料袋封好,写下最后一页笔记:

此案最终以“交通事故”结案,家属无异议。证据不足,动机模糊。林川,终止调查。


他把档案放进抽屉,坐在黑暗中抽了一支烟。

记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警局走廊,他站在角落,看着母亲签字,成为那份家暴笔录的主角。

他那时十岁。没哭,只是很冷。

后来长大,他总以为自己能“站在真相那边”,不为情绪所动。可在这个案子里,孩子的眼神太熟悉了,母亲的沉默太像那年冬天的厨房。

他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是在逃避真相,而是怕它一旦被揭开,就永远缝不上了。

他不是不想查下去。只是知道,有些创口,比真相更值得保留体面。

案子结束了,可故事还在——在那个孩子的梦里,在那对破裂夫妻各自沉默的回忆中,在这个城市日复一日的风里。

林川闭上眼,心中却浮出一句话:“这也许不是一桩谋杀案,而是一桩无法言说的绝望。”

【小林探案集·刹车】


04/06/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
05/29/2025 修改于瓦蓝湖畔

烟波江上

引子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画外音:崔颢写此诗,感叹时空的流逝和人生的无常。也是我的主人翁在感叹,通过以往的生命感悟引发对今天人生深沉思考。

林川站在江边,望着白云,觉得自己也像那只黄鹤,飞走了就回不来。


听涛轩

时间:2020年夏,7月某日,黄昏
地点:宜陵市江边,听涛轩茶肆

我端着一壶刚泡好的碧螺春,坐在听涛轩临江的木桌前。江风吹过来,湿咸中夹着鱼腥味,远处码头的汽笛一声长一声短,像在催促什么。夕阳坠在江面上,把水染成一片碎金,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才转头瞧身边的人——林川,我中学时的老友,小名“川儿子”。

他靠在竹椅上,手里捏着个空了的酒盅,眼窝深陷,胡茬没刮干净,整个人像是被江风吹旧了的渔船。我把茶壶推过去,半开玩笑地说:“川儿子,别老盯着酒盅,尝尝我这茶,三十块一两,值你喝一口。”他抬眼瞅我,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了,回道:“国娃子,你这副队长当得清闲,还研究上茶了?”

这话听着耳熟。二十年前,我们在宜陵二中宿舍里也这么斗嘴。那时候他跑得快,我下棋稳,体育课上总各显神通。后来我考进西南政法大学学犯罪心理学,他去了中国刑事警察学院专修刑侦,毕业后都分到市公安局。可如今,我是刑侦队副队长张建国,他却成了私家侦探,靠查些失踪案和婚外情糊口。我知道,他心里那根刺还在——十年前的事,像江底的淤泥,翻不干净。

“清闲?”我哼了一声,把茶杯塞他手里,“你倒清闲,上周那浮尸案,我忙得脚不沾地。”他手一顿,眼神变了,像是江面起了风。我故意顿了顿,观察他的反应——犯罪心理学的习惯改不了。他手有些发抖,放下杯子,低声问:“浮尸?什么情况?”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我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一周前,江边芦苇荡里发现的,男的,三十多岁,溺水死的。身份刚确认,是咱们局的卧底,潜伏在江龙帮的。”林川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攥紧了酒盅,像是怕它滑下去。我接着说:“怪就怪在,他手腕上刻了三个字,‘白暨豚’,像是用刀划的,死前还是死后还不清楚。”

“白暨豚……”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像江水拍岸。我盯着他,他却转头看向江面,夕阳在他脸上投下半片阴影。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那濒危的江豚,宜陵的标志,纯净又稀有,可十年前,他就听过这个名字——他卧底“江龙帮”时,传过一个神秘的代号,没人知道是谁。

“川儿子,这案子你别管了,”我试探着说,“你不是退出警界了么?”他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人,是我安插的。”我愣住,茶杯差点没拿稳。他接着说:“十年前,我离开前留了几个线人,他是最后一个。死了,说明‘江龙帮’还在,还知道我在查他们。”

我皱眉,脑子里飞快转着。十年前,林川带队捣毁“江龙帮”前任头目,自己却误杀了老江的女儿,从此酗酒退队。那之后,江万山接手,毒品生意反而更大。这浮尸案,像一颗石子砸进江里,涟漪还没散开。我问:“你怀疑什么?”他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白雾,声音冷得像江水:“白暨豚不是死者,是另一个卧底。有人在警告我,或者……在挑衅。”

汽笛又响了一声,远处一艘渔船缓缓靠岸,几个搬运工跳下来,扛着麻袋往码头走。我看着林川,他盯着江面,眼神像钩子,想从水里捞出什么。我知道,他放不下的不只是案子,还有十年前的债。

他拍拍桌子站起来,说:“国娃子,帮我个忙,查查尸检报告。”我叹了口气,点点头——中学那年他替我扛过处分,这份人情,我还得还。那时的日子仿佛过的很慢,我们也曾经在这里喝过茶。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想起我们都喜欢的那首诗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十年岁月

时间:2010年夏,7月某日,深夜
地点:宜陵市码头,江边渔村

那天晚上,码头边上江水黑得像墨,舔着岸边的石块,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暑气还没散,空气黏得让人喘不过气,衬衫贴在背上,汗水混着鱼腥味往下淌。我隐去林川的真名,以化名“阿川”混进“江龙帮”的搬运队,已经两年零七个月,脚上的茧子比警校训练时还厚。手里的一根烟,点不着——风太大,火苗刚窜起来就被吹灭,就像我这几年的日子。

“江龙帮”管着宜陵的水路,表面上是渔业公司,底下却靠走私“冰雾”发家。那是一种新毒品,粉末细得像雾,藏在鱼肚子里,运出去就能换成金子。老江是老大,五十多岁,脸上的刀疤从左眉拖到下巴,据说是年轻时跟人火拼留下的。他凶,但讲义气,手下都服他。我的任务是拿到交易证据,把他送进去。

那天我刚卸完一船货,肩膀酸得像被铁锤砸过。老江坐在码头边的小棚子里,抽着旱烟,喊我过去:“阿川,歇会儿,陪我喝一口。”他递过来一个搪瓷杯,里面是烧刀子,辣得喉咙像着火。我接过来,假装豪爽地灌了一口,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套话。他眯着眼看我,说:“你这小子,干活卖力,就是眼神太亮,像个读书人。”我笑笑,没接茬,低头盯着杯子里的酒影。

小渔,那年十八岁,瘦得像江边的芦苇,眼睛却清得能照出人。她不常来码头,可那天晚上,她提着一盏马灯,晃晃悠悠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鱼汤。她站我面前,低声说:“你衣服破了,我来给你缝缝。”我低头一看,肩膀上的衬衫果然裂了条口。她坐下,掏出针线,灯影晃在她脸上,像江面上的月光。我没话找话,问她:“老在江边,不怕风大?”她摇头,轻声说:“习惯了,就是有点冷。”

那天之后,她常来找我。有时递一碗汤,有时就站在一边看我干活。她不怎么说话,可眼神里有东西,像藏着秘密。我问过她一次:“你爸的事,你知道多少?”

她愣了一下,皱眉,低头说:“别问。”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句“我爸说江里没好人,可你不像。”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打动了我,心里头一热。也让我感到自己的伪装还是有破绽。

她是被老江连累的可怜人,打那以后,我心里慢慢起了涟漪。那时候我二十五岁,卧底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我开始将她当作妹妹,她就像江里的一尾鱼,让我抓不住,又放不下来。

行动定在月底。情报上说老江要在码头东侧交货。那晚大雾来得突然,江面白茫茫一片,连船影都看不清。我躲在一堆麻袋后面,手里的枪攥得发烫。汽笛响了三声,老江的船靠岸,他带了七八个手下,个个荷枪实弹。我对讲机里低声发出指令说:“准备。”可就在冲出去的那一刻,我听见一声尖叫——“爸,别开枪!”

是小渔。她不知怎么跑来了,站在老江身前,雾气裹着她,像个影子。我喊了一声:“别动!”可老江已经举枪,手下也开了火。混乱中,我扣动扳机,子弹穿过雾气,击中目标。枪声在耳边炸开,我闻到火药味混着血腥。

我听见一声闷哼,跑过去一看,小渔倒在地上,胸口全是血。她睁着眼看我,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没出声。

老江扑过去,抱着她吼:“你干了什么!”我脑子一片空白,手里的枪掉在地上,砸出一声脆响。

那一刻,我毁了一个家,也毁了自己。行动成功,老江被抓,可我连夜写报告,退出警队。酗酒成了习惯,梦里全是她倒下的样子,和那双没闭上的眼睛。

十年过去了,小渔的脸和她的双眼,总是在脑海中浮现。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度过之后的几个月,我心碎了,身子被掏空了……

江风抚摸我的脸,像小渔的手。唉,过去的日子,就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渔船鬼火

时间:2020年夏,7月某日,深夜
地点:宜陵市九码头东侧

我站在码头东侧的瞭望台上,手里的对讲机滋滋作响,耳边是队员们的低声汇报:“一组就位”“二组已封锁水路”。江面上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盏渔船的灯火,像漂浮的鬼火。空气湿得像能拧出水,暴雨刚停,码头的木板上全是泥泞,我脚下的靴子踩出一串吱吱声。今晚是“江龙帮”交易的日子,林川从一艘废弃渔船里找到的暗号指向这里——三天后的深夜,码头东侧。

林川站在我旁边,嘴里叼着烟,烟头明明灭灭。他已经不是警察,可我还是带他来了。他盯着江面,低声说:“国娃子,他们不会明着来,毒品肯定藏得深。”我皱眉,问:“你确定那暗号靠谱?”他吐了口烟雾,没答,眼神却冷得像江水。我知道,他查“江龙帮”查了十年,这份执念比谁都深。

三天前,在听涛轩,他让我查尸检报告。我找了法医苏茜,她说死者体内有慢性毒药,像是长期服用的结果,死前被下了狠手。这让我背脊发凉——难道卧底是被自己人灭口的?林川听到这个,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白暨豚’还活着。”我没问他怎么确定,可今晚的行动,是他逼着我下的决心。

“行动!”我对着对讲机低吼一声。两艘快艇从江面冲出,灯光扫过一艘靠岸的货船,船身上写着“顺风渔业”四个字——“江龙帮”的幌子。队员们跳上甲板,枪口对准船舱,喊道:“不许动,警察!”我跟在后面,林川却没上船,他绕到船侧,盯着水面,像在找什么。

舱门打开,几个船工举着手出来,满脸茫然。搜查结果很快报上来:“张队,船上是鱼干和海盐,没毒品。”我咬牙,骂了一句:“不可能!”林川的情报不可能有误。

林川冷笑一声,脱了外套,跳进江里。我喊他:“川儿子,你干什么!”他没理我,水花溅了一身,潜下去不到半分钟,又冒出头,手里抓着个铁钩,喘着气说:“国娃子,沙船底下有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宜陵的江水多沙,沉积快,“江龙帮”把毒品箱藏在沙船底部,上面盖合法货物,江水一冲,沙子自动掩埋,连水警都查不出。他爬上岸,湿透的衣服贴着身,脸色苍白,指着船尾说:“凿开。”队员拿来工具,撬开船底的暗格,果然翻出几个密封箱,里面是白色粉末——“冰雾”。

我松了口气,可林川没笑。他蹲下来,盯着箱子,低声说:“这只是小头,他们知道我们在查,故意放个饵。”

“你怎么知道?这几个密封箱都是真的冰雾啊?”我不解地问道。

“他们从不把真货放明面,以前就是这样。你看,新刻的,这是临时换的货。”他指着箱子边缘的划痕答道。

“像是有人通风报信。白暨豚有危险。”他眉毛皱起来,低声自语。

我心一沉,想起苏茜说的慢性毒药——内鬼,不止害了浮尸,还在盯着我们。

我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看着林川点烟,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件事。

那次禁毒局联合刑侦队查抄“江龙帮”的一艘渔船,由禁毒局王志强带队,行动前他拍着我肩膀说:“老张,这回准能抓大鱼。”可船靠岸时,他站在甲板上抽了半包烟,迟迟不下令搜查,说:“风太大,等等吧。”结果等我们冲进去,船舱空了,连鱼腥味都没剩。我当时没多想,只当他谨慎,可现在想想,那眼神,像在等什么人走远。

远处汽笛响了一声,江面起了雾,像十年前他跟我说过的那夜。我看着他,他擦了把脸上的水,湿着的手点燃一根烟,火光在他眼里跳了跳。

“接下来怎么办?”我有点着急。

林川吐了口烟,说:“尽快找到白暨豚,他知道真相。”

我没追问,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水面上的涟漪。

江风吹过,带着芦苇野生的味道,像在警告我们:下面水很深哦。


双面人生

时间:2020年夏,7月某日,深夜(码头突袭后数小时)
地点:宜陵市江边,江万山私人宅邸

我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前,望着江面上的雾气,像一团甩不掉的棉絮。

码头东侧的交易刚被搅了,林川那条疯狗果然咬上了,带了警察把沙船翻了个底朝天。我的手下打来电话,声音抖得像筛子:“老大,货丢了,人抓了几个,怎么办?”我没吭声,挂了电话,点了一支雪茄,烟雾呛得喉咙发紧。

我不急,丢点“冰雾”是小事,真正的货还在江下游的船上,林川抓不到我的命门。

我掐了雪茄,脑子里闪过一个沙哑的声音。三年前,他第一次找我,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笑得像个老好人,说:“江老板,我家小子病着,缺钱,你帮我,我帮你。”我扔给他一包现金,他没看就塞进口袋。从那以后,他批的原料单子从没卡过我,连浮尸的事,他都一句“上面会摆平”就压下去了。

窗外汽笛响了一声,低沉,像老江死那天的回音。十多年前,是干爹老江,教我怎么在这条江上混。小渔死在林川枪下那天,老江疯了似的对警察开枪,结果自己被子弹打成筛子。

对着老江的尸体,我发誓要把“江龙帮”撑起来。如今,我做到了,而且已经成功的漂白,成了一个正经的商人。不仅如此,我还广做善事,沿江小学挂着我的捐款牌匾。宜陵的慈善晚会上,人们尊称我“江先生”和“董事长”,可没人知道,那些钱是“冰雾”换来的血汗。

书桌上放着一张照片,是小渔——不是老江的那个小渔,而是我后来做慈善时,在一家孤儿院收养的女孩。她那年五岁,瘦得像根芦苇,眼里却有光。好像我们有缘,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收养她以后,像小鸟依人,她总是围在我身边打转。看着她,我那颗冷酷的心,不由得柔软起来,甚至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她成为我心尖上的一块珍宝。

在我的呵护中,小渔长大了,但是却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医生的诊断是活不过二十岁,除非用一种从国外走私来的药,可以续命。那药非常昂贵,我从东南亚的渠道偷运进来,就藏在“冰雾”里。为了我的小渔,只能让这条江再脏一点。

今晚,小渔睡在隔壁房间,我推门进去,看她苍白的脸埋在枕头里,呼吸浅得像随时会停。我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凉得像江水。她睁开眼,低声说:“爸,外面好吵。”

我笑笑:“没事,风大罢了。”

她没再问,闭上眼,像只倦了的小鸟。我走出房间,心却沉下去——林川要是再查下去,小渔的药就断了。

我的人里有条新来的混混,叫“燕子”,外号听着耳熟。他眼神太干净,不像混码头的料。我试过他几次,有次叫他去码头烧掉一箱货,看看他敢不敢,他真的烧了。那天船上失火,他冲进去救了个兄弟,我看着他满身烟灰爬出来,问他:“怕死吗?”他擦了把脸,说:“不怕。”

最后一次,也最考验人。我弄了一个假公安卧底,让他去干掉,说是投名状。没有想到,他拿过手枪掂了掂,抬手对着假卧底就是一枪。当然,枪里没有子弹。

我笑了,拍拍他肩膀,说:“好,跟我干。”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昨晚,我让他来书房,给他看了小渔的病历。那叠纸上写满了数字和药名,我指着说:“这条江淹死的好人比坏人多十倍,我不想她也淹下去。”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没说话,眼底却闪了点东西,像针刺进去。我故意告诉他这些,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哪边的人。

林川的事,我也听说了。十年前他毁了老江的家,我后来让人把那段真相捅给媒体,不是单纯报仇——我得把江水搅浑,让宜陵的警察乱起来,好给我争取时间。今晚码头的事证明,他没死心。可我知道,他也有软肋,那双杀过人的手,抖得再厉害,也洗不干净。

江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窗帘晃了晃。我站起来,给下游的手下打了个电话:“明晚走货,换船,别跟老子再出错。”

挂了电话,我回头看了一眼小渔的房间门。这条江,为了她,我趟定了。


晴川和芳草

时间:2020年夏,7月某日深夜至次日凌晨(码头突袭后次日)
地点:宜陵市江边,江万山宅邸及码头仓库

我站在江万山宅邸的院子里,背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手里攥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江风吹过来,带着腥味,卷起地上的落叶,像在低语什么。今晚码头东侧的货丢了,江万山没发火,只是让我明天跟他去下游接货。我抬头看二楼书房的灯,还亮着,那里面藏着我该取走的东西——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我叫石燕笙,外号“燕子”,曾是林川的徒弟。他虽然脱了警服,可是他仍然是我心中的师父。我这次主动请缨潜入“江龙帮”,就是继续林川未完的工作。

一年前,警方伪造了我的贪污案,开除我。在外围混了几个月,我才混江龙帮。

师父教过我,卧底得像江里的鱼,看得清游得快,可别把自己淹了。师父还教我要熟悉各种枪支弹药,那是我们的第二生命。江万山就用空枪考验过我,那种五六式手枪,我太熟悉不过,拿到手里一掂量,就知道是空枪。

师父的教导,我一直记着,可今晚,感情这个东西,我有点拿不准了。

昨天,江万山叫我去书房,扔给我一叠病历。我低头一看,是他女儿小渔的,上面写着“罕见血液病”,诊断书预期寿命不足20岁。他靠在椅子上,抽着雪茄,声音低得像江水。

“燕子,你觉得这条江干净吗?”见我没答,他接着说:“我也不想脏,你听说过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吗? 这个世界太干净了,她就没有办法活。”

我盯着病历,手指攥紧了纸边,眼底像被针扎了一下。小渔我见过,苍白得像纸人,昨晚她递给我一杯水,笑得像江边的芦苇。我没接,怕手抖。

今晚,他又试我。码头失货后,他带我去仓库,里面堆着麻袋,空气里全是鱼腥味。他递给我一把刀,说:“开一个。”我割开麻袋,里面是海盐,没毒品。

“燕子,你说实话,警察是不是盯着我?”

我心跳快了一拍,嘴上却说:“老大,我哪知道警察的事。”

他笑了一声,拍拍我肩膀:“你龟儿子,眼神太亮,不像个坏人。”

我攥着刀的手出了汗。他走后,我靠在仓库墙边,脑子里乱成一团。师父说过,“江龙帮”是毒瘤,得连根拔,可江万山让我看见了另一面——那次船上不知怎么失火,我被浓烟熏倒,他冲进去拉我,烧伤了半边胳膊。要不是他,我可能就被烧死在船舱了。

今天他还让我看小渔的病历,像在说:我不是魔鬼,我只是没路走。

凌晨,我溜回住地,站在小渔房间门口。门没关紧,她睡着了,枕边掉了一张纸条。我捡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救我”。

我脑子嗡了一声,是她写的,还是风吹来的?还是我看花了眼?我塞回纸条,心跳的厉害。

那一刻,我还想起另一件事——昨晚我在仓库偷听到江万山跟一个人的对话,对面是个沙哑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浮尸”“局里”,那口吻,像在说局里的人。

我靠在柳树下,点燃了烟,火光跳了跳。有内鬼?林川知道吗?我吐了口烟,盯着江面,雾气越来越浓,像要把我吞进去。

明天下游的交易,我一定要拿到证据,可我突然不确定了——我是在救人,还是在毁人?

想起师父在拿不定主意时,嘴里常常念叨的一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江水拍岸,沉闷低沉,像在问我:你选哪边,到底是晴川还是芳草?


雾夜风狂

时间:2020年夏,7月某日深夜
地点:宜陵市长江下游,夜雾迷茫

我站在缉私艇的驾驶舱里,手抓着栏杆,风浪拍得船身摇晃,像要把人甩出去。大风来得猛,雨点砸在脸上,像针扎。江面翻着白浪,远处江万山的游艇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灯光像只困兽的眼睛。今晚是下游交易的日子。我调了公安的三艘快艇,带着刑侦队围剿“江龙帮”。

对讲机里传来队员的声音:“2号,2号。目标锁定,距离五百米!”我吼回去:“靠近,别让他们跑了!”

林川站在船头,湿透的衣服贴着身,烟早就被风吹灭。他盯着游艇,低声说:“国娃子,这回得抓活的。”我点头,可心里发紧——苏茜昨晚给我打了电话,声音抖得像筛子:“建国,死者体内的毒药,和禁毒局查获的样本一致。”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没说完就挂了。我没告诉林川,可我知道,内鬼出现了。


风把头发吹得乱糟糟,握枪的手有些发抖,我站在江万山游艇的甲板上。江万山在船舱里,抱着小渔,枪口顶着她太阳穴。他喊:“放我走,不然她死!”小渔她挣扎着摇头,眼泪掉下来。

我脑子里闪现出昨晚那张纸条——“救我”。是她写的,还是我的幻觉?我不知道,可她的眼神像刀子,扎进我心里。

江万山盯着我,眼底是绝望:“燕子,你选吧,救她,还是杀我。”

我举起枪,手抖得更厉害。师父教过我,任务第一,可我看见小渔苍白的脸,想起江万山烧伤的手臂,想起那句“她得活着”。枪口转向江万山的手下老鬼,我扣动了扳机。

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倒下,血染红甲板。可下一秒,子弹就击中了我,胸口一热,我摔倒在船边。船身一偏,我掉入江水中,大风中江水很快就吞没了我。


枪声响起后,我迅速跳上游艇,枪口对准江万山。

他抱着小渔,吼:“林川,你毁了我们一次,还要再来?”

我没说话,一枪击中他拿枪的手臂,他手中的枪跌落在甲板上。

十年前,我误杀了老江的女儿小渔,那双眼睛还在我梦里。今晚,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另一艘快艇靠近,张建国带人冲上来,江万山被铐住,小渔被拉开,她哭着喊:“爸!”

我转头,看见水面上漂着燕子的身影。想起燕子刚进队时,在游泳训练刻苦的样子,脸盆里学习憋气的满脸通红,直到后来一口气从游泳池这头潜水游到另一头,从水底出来,摇头晃脑像个小鸭子……

一个浪花扑来,身影一晃就沉没了。我心一沉,跳下去找,可浪太大,什么都没抓到。


站在岸边,风吹得头发乱飞,手里攥着尸检报告发呆。

昨晚,我查了禁毒局的样本,死者体内的毒药是老王批的——我丈夫。

这事我只告诉过张建国,没告诉林川。可我知道,早晚他会查出来。

游艇靠岸,江万山被押下来,小渔被担架抬走。我看着林川爬上岸,眼底是空的。

我走过去,低声说:“川儿,我知道内鬼是谁。”

“苏茜?”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像大雾一样迷茫起来。

林川没有再说话,紧紧盯着江面,像要把我话中的答案捞上来。

江水在大风中咆哮。林川站在岸边,点了一支烟,风吹灭了火,雾气吞没了大江两岸。

我知道,此刻他徒弟石燕笙的生死,占据了他整个大脑的空间。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江水的秘密

时间:2020年夏,7月某日清晨(大风夜后数小时)
地点:宜陵市江边,芦苇荡旁

江边的芦苇荡旁,天蒙蒙亮。暴风雨停了,留下一地湿泥和折断的芦苇。江水平静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

昨晚,燕子坠江,生死未卜,我跳下去找他,抓到的只有水草。

江万山被押走了,小渔送去了医院,可这场仗没赢——“江龙帮”的根还在,内鬼也没挖干净。

苏茜昨晚跟我说,她知道内鬼是谁。我没问,她也没再说,只是递给我一个U盘,说:“你自己看。”

回到车里,插进笔记本,里面是石燕笙的加密日记。打开一看,最后一页写着:“7月,禁毒局王局,放行冰雾原料,默许走私。”

王志强——苏茜的丈夫?我盯着屏幕,手抖了一下,想起十年前小渔倒下的样子。那一刻,我想冲进警局,把这一切砸烂。

可我没动。我看着江面,顺着江水想下去。如果揭了王志强,禁毒局的线索就断了,后面更深的后台就找不到了。不揭,燕子的血白流了,我心中的又增加一笔新债。江万山被抓了,毒品交易受到重创,社会的治安和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可是,小渔的药就断了,她今后的人生就真的只能活到二十岁了吗?

我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心中的答案重重地吐了出来,一股浓浓的烟雾。

把刚抽两口的烟用手指狠狠掐灭,我走到张建国跟前,掏出U盘扔给他:“国娃子,你选。”


接过林川扔来的U盘,我的手沉得像灌了铅。江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像在催我做决定。

昨晚突袭后,我审了江万山,他冷笑说:“你以为抓了我就完了?这条江比你想的脏。”我没理他,可现在,我信了。

王志强是我以前同事,后来调到禁毒局,不久升为副局长。平时总是笑眯眯地拍我肩膀,叫我“老张”。他要是内鬼,多少案子是假的?多少人白死了?

我靠在仓库墙边,手里攥着没点燃的烟,脑子里却跳出两年前的一幕。那天局里开会,王志强迟到了半小时,进来时衬衫皱得像抹布,眼圈红得像没睡。他笑着跟我打招呼:“老张,昨晚加班忙案子。”有人说,昨晚在医院看见他了,听说他小孩的手术和住院费花了20万。我问他孩子怎么样了,需要帮忙吗?他摆摆手说没事,可那笑,比江风还冷。

我看着林川,他靠在车边,盯着江面,眼底是空的。

我攥着U盘,想起苏茜昨晚的电话:“建国,我对不起你。”我没问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叹了口气,我对林川说:“川儿子,这事我得想想。”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背影像被江风吹散。


在医院走廊,我隔着玻璃看小渔。她睡着了,脸色还是白的,氧气罩下嘴唇动了动,像在喊谁。

我靠在医院墙上,手指掐着掌心,想起半年前老王在家喝酒,喝醉了,抱着我哭,说:“小苏,我没路了,他们不放过我。”他很少这样,我以为是他工作压力太大了的缘故。第二天早上,我在垃圾桶里翻出一张烧了一半的纸,上面写着“原料已到,下月交易”。

我没敢问他,可从那天起,他每次出差回来,眼底的黑圈就深一层。昨晚我偷看了他的手机,里面有他和江万山的通信记录,他的回复:“浮尸别管,我摆平。”

我脑子一片空白,结婚十年,我们有一个孩子。老王一直对我很好,同事们都很羡慕我们。我从没想过他是这种人。

林川来找我时,我没抬头,把U盘塞给他,低声说:“我查了样本,王志强批的。”

他没说话,走了。

我瘫在墙边,想起离婚前一天,林川喝醉倒在我门口,说:“茜,我对不起你。”

如今,是我对不起林川,对不起燕子,对不起小渔…… 可揭发了他,我怎么办?


尾声

走回江边,汽笛响了一声,低沉,像十年前的回音。

林川把烟扔进水里,看着它漂远,像燕子身影。苏茜放下心中的秘密。张建国犹疑地攥着U盘。这条江,埋了太多东西。

芦苇晃了晃,随风飘来一句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小林探案集·烟波江上】


03/24/2025 初稿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