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雪

台北的秋天,湿润而清冷。

沈然拖着行李箱,缓缓走出桃园机场。夜色下,城市灯火通明,霓虹映在柏油路面上,像是粼粼波光。他已经太久没有回来,台北的一切都陌生又熟悉。出租车穿行在高架桥上,远处101大楼的灯光在雾气中微微晕开。他的心绪如这座城市的光影般摇曳不定。

母亲的信言简意赅——“儿,菊花已开,盼你早归。”

这一句简单的话,却让他彻夜未眠。

汽车驶进老宅时,沈然看到母亲已站在门口等候。她身着一袭宝蓝色丝旗袍,身姿依旧挺直,只是鬓间的白发比记忆中多了几分。他快步上前,低声喊了一句:“妈。”

沈夫人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行李箱上,声音温和而坚定:“进屋吧,你父亲等你很久了。”

沈然的心微微一颤。

夜半,他独自站在庭院里,望着那一簇簇洁白的“一捧雪”。它们在微风中轻轻颤抖,宛如片片初雪落在枝头。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花,如今依旧在秋风中傲然绽放,而父亲却已长眠于白榕荫堂。

第二天清晨,母子二人来到墓园。墓碑前,一束白菊安静地躺着,洁白如雪。沈然缓缓跪下,双手轻抚碑面,仿佛在触摸父亲的身影。

“父亲,我回来了。”

风拂过墓园,树叶簌簌飘落,昆曲的旋律在远方悠扬飘荡。沈夫人闭上双眼,呢喃道:“愿儂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沈然静静地看着母亲,心底忽然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他在美国长大,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习惯了华府的秋日白桦,却对这座城市的气味感到陌生。然而,眼前的这座墓碑,这簇白菊,这一抹熟悉的昆曲,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里,是他的根。


沈然的记忆里,父亲沈将军永远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军人。

他行军时总是腰间别着一柄指挥刀,皮靴擦得锃亮,步伐沉稳有力。每逢作战前夜,他会端坐在书案前,缓缓点燃一炷沉香,闭目沉思,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那是他的习惯动作,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在战场上保持冷静。

他曾带领士兵在台儿庄浴血奋战,誓死抵抗倭寇;他曾在武汉誓师北伐,策马挥刀,风采逼人。可后来,时局骤变,他不得不离开故土,随部队撤往台湾。

沈夫人仍记得那个雨夜,军舰即将启航,沈将军站在甲板上,身披军大衣,神色冷峻。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故国大地,指间的香烟燃至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

“这一走,恐怕再难回去了。”

沈夫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让自己落泪。

“无论身在何处,你仍是我的将军。”她轻声道。


沈将军的病情恶化时,已是深秋。他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目光依旧坚毅。

那日,庭院里的白菊盛放,淡雅的香气随风飘进房间。沈夫人轻轻折下一朵“一捧雪”,放入水晶瓶中,摆在床头。

沈将军看着那白菊,嘴角微微上扬,喃喃道:“这花……今年又开了。”

“是啊,将军,今年开得很好。”沈夫人努力微笑,握紧了他的手。

他目光温柔,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因喉间的管子而无法出声。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他终会回来的。”

沈将军缓缓闭上双眼,指尖轻触着沈夫人的掌心,似乎想要留住她的温度。片刻后,他的手缓缓垂落,呼吸也随之平静。

屋外的“一捧雪”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细雪纷飞。


多年后,沈然的女儿沈婉站在白榕荫堂墓园,静静地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她轻轻将一束白菊放在墓前,侧头问身旁的父亲:“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然沉思片刻,缓缓道:“他是个英雄,但在他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家。”

沈婉轻轻点头,看向远方的台北街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和爷爷那个年代的台湾已截然不同。然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仍有一簇簇洁白的“一捧雪”在秋风中盛开,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岁月掩埋的故事。

风吹过墓园,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宛如天边飘落的一场细雪。


历史会变,时代会变,但有些记忆不会消逝。

那是一场无法回头的离别,那是一代人背井离乡的命运,那是一位将军未竟的夙愿。可即便岁月流转,总有人会记得,总有人会归来。

台北的秋天,依旧有白菊盛放,依旧有游子归来。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02/09/2025 初稿于瓦蓝湖

九头鸟之夜

2012年12月31日晚,十位湖北老乡齐聚马州“皇后”豪宅,以答谢“媒人”为由,共度跨年夜。

主人是汉正街的生意大王“小裙子皇后”和珞珈山的华府歌星“望云开”。还未进门,夜空中便飘来阵阵烹炸香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是油爆大虾还是香酥鸡?”我笑着问身旁的立早君。

立早君推了推眼镜,笑道:“听说皇后为了今晚的烤排骨,特意腌制了两天,看来咱们有口福了。”

门一开,香味更浓。皇后正忙着端菜,见我们进来,笑着招呼:“快进来,菜马上就好!”


最早到的是威震襄阳的“郭大侠”和“赵子龙”夫妇。赵子龙是个急性子,说话麻利,干事雷厉风行,江湖人称“假小子”。她一进门就嚷嚷:“皇后,你这烤排骨的香味,隔着三条街都闻到了!”

郭大侠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笑道:“你这急性子,连吃饭都赶着投胎似的。”

赵子龙白了他一眼:“少废话,赶紧帮忙端菜!”

接着到来的是立早君和夫人公羽。立早君是IT业内的高手,原本在大学教书,后来下海搞起了“人工智能”。公羽老师则是个贤内助,一对子女在美国顶尖学府中挑三捡四,羡煞旁人。

“立早君,你这人工智能搞得怎么样了?”我打趣道。

他笑了笑:“还在摸索,不过算法有点眉目了。”

最后到的是“邱道长”,电话催了几遍才姗姗来迟。他一进门就拱手道歉:“抱歉抱歉,路上堵车,耽误了。”

皇后笑道:“道长,你这赌场的瘾头还没过够呢?”

邱道长摆摆手:“别提了,今晚本来要去西维查理士小镇一展神功,结果被你们硬拉来了。”


晚宴的桌上摆满了家乡美食,香气四溢,仿佛将整个湖北的味道都搬到了这间屋子里。皇后端着一盘秘制烤排骨走过来,排骨表面金黄酥脆,油光闪闪,散发着浓郁的香料味。她笑着将盘子放在桌中央,说道:“这排骨我可是腌了两天,你们尝尝,看能不能尝出我的独门秘方。”

赵子龙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外酥里嫩,入口即化!皇后,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郭大侠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细细品味,点头道:“确实不错,香料的味道很特别,像是加了点陈皮和桂皮?”

皇后神秘一笑:“差不多,不过还差一点关键的东西,你们猜不到的。”

接着,望云开端来了一道红烧石斑全鱼。鱼身硕大,鱼皮烧得微微焦黄,鱼头鱼尾相连,摆盘精致,几乎看不出是分开烧的。鱼身上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红亮的辣椒丝,汤汁浓郁,散发着淡淡的姜蒜香。

“这鱼是怎么烧的?这么大一条,居然能烧得这么完整!”立早君好奇地问。

望云开笑道:“其实鱼是分成两截烧的,烧好后再拼在一起。关键是火候要掌握好,不然鱼皮容易破。”

公羽夫人夹了一块鱼腹肉,轻轻一挑,鱼肉便如蒜瓣般散开,入口鲜嫩多汁。她赞叹道:“这鱼肉真是细腻,汤汁也入味,不愧是歌星的手艺!”

甜妞则直奔油爆大虾,虾壳炸得酥脆,虾肉紧实弹牙,裹着一层香辣的酱汁。她一边剥虾一边笑道:“这虾真是过瘾,辣得够味,皇后,你这手艺不开餐馆真是可惜了!”

桌上还有一道山药炖鸭,鸭肉炖得软烂,山药粉糯,汤汁浓郁,带着淡淡的药材香。郭大侠舀了一碗汤,喝了一口,感叹道:“这汤真是滋补,冬天喝一碗,浑身都暖和了。”

皇后又端来一盘香酥鸡,鸡皮炸得金黄酥脆,鸡肉鲜嫩多汁,蘸上一点椒盐,味道更是绝妙。赵子龙一边吃一边笑道:“这鸡皮真是脆得掉渣,皇后,你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最后,拙荆端来了她特制的三层蛋糕,蛋糕表面装饰着精致的奶油花纹,顶上插着一根蜡烛。众人围坐在桌旁,为皇后唱起了《生日快乐》。烛光摇曳中,皇后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许个愿吧!”甜妞笑着说道。

皇后闭上眼睛,许下心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众人欢呼起来,纷纷切蛋糕。蛋糕松软香甜,奶油细腻顺滑,每一口都让人回味无穷。


晚宴结束后,众人围坐在客厅的牌桌前,桌上摆着一叠崭新的扑克牌。邱道长早已按捺不住赌场的诱惑,匆匆告辞:“我若赢了,回头请客!”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中。剩下的九个人则摆开阵势,准备一较高下。

赵子龙风风火火地洗牌,手法娴熟,牌在她手中如流水般翻飞。她一边洗牌一边笑道:“今晚咱们可得好好玩一把,谁也别想偷懒!”

郭大侠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牌,笑道:“你这急性子,连打牌都赶着投胎似的。”

赵子龙白了他一眼:“少废话,赶紧出牌!”

牌局一开始,战况便异常激烈。赵子龙率先出牌,手中的牌如连珠炮般打出,气势逼人。郭大侠则不慌不忙,稳扎稳打,每一手牌都经过深思熟虑。

突然,立早君拍桌大喝:“老年痴呆!”吓得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他得意地笑道:“这招怎么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公羽夫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地打出一手好牌,淡淡地说道:“大鬼小鬼一起来。”她的牌技高超,每一手牌都精准无比,让人防不胜防。

甜妞一边打牌,一边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她笑道:“你们这些人,打得这么认真,不如放松点,享受过程嘛。”

我则效仿苏秦张仪,游说结盟,试图在牌局中占据上风。我低声对赵子龙说道:“咱们联手,先把郭大侠干掉,怎么样?”

赵子龙笑道:“好啊,不过你可别耍花招!”

牌局进行到一半,战况胶着,谁也占不到便宜。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众人一愣,皇后起身开门,只见邱道长满脸兴奋地站在门口,手中高举着一张支票。

“我赢了!”他大声宣布,“今晚的赌局,我大获全胜!”

众人一愣,随即欢呼起来。赵子龙笑道:“道长,你这运气真是太好了!”

邱道长得意地笑道:“我说过,赢了就请客。明天,咱们再去吃一顿!”

牌局在欢声笑语中结束,旧年已去,新年伊始。九头鸟们在这异乡的夜晚,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有诗为证:

龙尾摇曳渐云间,
蛇首吐信已近前。
乡党共话九头鸟,
呼朋邀友又一年。


【华府轶事】系列


01/31/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