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下

白桦树

高高的白桦树下,站着他。右手一束野菊花。一阵风刮过,树叶扑簌簌地在空中飞舞,静静地融入秋的晚霞里。记忆,在晚霞中斑驳,在轻风里起伏,点点碎片。

就是在这棵树下,他,第一次碰到她。背着半捆柴,靠在树下歇息,满头的汗。默默走过去,把她的半捆柴加在自己的那捆上。一起往村里走去。到了村口,把柴还给她。她,回到她的知青点。他,回到村后那破旧老房,自己的家。

他,大山的娃。土生土长在山里,好不容易考到县城里上中学,就赶上闹文革了。学校里不上课,就回家帮着种庄稼。农闲时,爱看本书。周围能借到的书,从《三国》、《水浒》、《西游记》到《封神榜》和《聊斋》,差不多都看过了。冬天,大雪封山后,就在炕头上跟小伙伴们唠嗑。从一百单八将梁山好汉,到刘备曹操诸葛亮;从孙悟空大闹天宫,到纣王妲己和姜子牙,还有不安分的书生和妖娆的狐仙。村里人都称他小秀才。

她,城里的妞。父亲是西南联大的高才生,在省城里工作。文革被打倒,不堪凌辱,自杀了。母亲,在省城图书馆工作。后来,下放到干校。上山下乡时,她被分配到大山里。山里的夏天是美的。树林里,长着五颜六色的树叶。山坡上,各种野花野草开放着。空气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就跟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样。她,也喜欢看书。她看书的样子,他总记得。文文静静,低着头,两条的小辫,整洁地搭在肩上。背后,是夏日的阳光,是野花无语的芳香。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介绍给他的第一本书,开启了一扇窗,通往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保尔·柯察金出现在他的窗前,还有他的冬妮娅。窗中,还有普希金世界里的奥涅金和塔姬雅娜。省城图书馆的窗里,悄悄溜出了安娜·卡列尼娜。在夏日的熏风里,他们鄙视司汤达的于连,在秋夜飘零时,他们感叹简爱和罗彻斯特。他们对主人公的看法大都一致。有时候,他,被斯巴达克斯死亡前那一声“范莱丽雅”感动不已;而她,则更同情爱芙姬琵达。

青春,在夏日里生发蔓延,在秋季里收获。白露时节,县上来征兵。他,光荣入伍了。

告别,就在白桦树下。风中颤抖着落叶,泪水隐隐,含在那双深情的眼里。两束野菊花,齐齐靠在白桦树下。他们相约,白桦树见证,等他回来,他们就永远在一起。山里的他,风中走了。树下的她,泪洒一地。

大山的儿子,刻苦勇敢,部队里提了干。那年,反击战,为了掩护战友,被地雷炸得失去左腿,左手和左眼。带着军功章转业到地方,分配在县城图书馆。残疾的他,觉得配不上她了。为了不耽误她,由老父寄信给她,带去阵亡的消息和军功章。

… 她,再也等不到他。落实政策后,她回到省城。每年白露时节,都会到白桦树下,轻轻摆上一束野菊花。

… 他,躲在在树丛后,默默的看。待她走后,颤抖的手,行一个军礼,并排放上另一束野菊花。

去年冬天,雪太大,老树被冰雪压断了一根大枝。今年瑟瑟秋风中,老白桦树下,没了那束野菊花。


電話中的他

Phone

不知不覺中,歲月就像斑駁失色的碎夢一般,淡去了生命中許多東西,直到那個一覺睡到自然醒的周日早晨。

“喂,你是玲玲嗎?”一個久遠模糊的聲音問道。

“誰…呀?”大腦在歲月的長廊中慢慢蘇醒。

“我是楚漣。”對方清晰明确的回答。聲音具有磁性,好一個動聽的男中音。

楚——漣——?是那個隊鼓咚咚、隊旗獵獵、行著隊禮瀟灑走過來的少先隊大隊長嗎?

”啊,我是玲玲。“往事開始斷斷續續浮現。小巷盡頭的那座小學,簡陋的操場,樓上的教室,還有那個性情溫和的同桌。

”我到費城來探望女兒。從同學那裏得到這個電話號碼,不知道是否對不對。沒想到,一打就通了。“對方不緊不慢的講道。平穩的聲音中壓抑著興奮。

是他,就是他。還是那個從容不迫的他。一雙眉清目秀的臉漸漸浮現出來。眼睛是那麽明亮,清澈的如一泓清泉,眞想變成一尾小魚,在清凉的泉水中遊淌。笑起來,像彎彎的一芽新月,帶著滿天斑斕的歡歌。

是他,那熟悉的聲音,伴隨著鄉音又回來了。“我們是建設祖國的接班人…愛祖國,愛人民,少先隊員是我們驕傲的名稱.”當年,就是他,領著我們,在全校大會上高唱隊歌。我們的心,在藍天下遨遊,在白雲裏飄蕩。

還記得嗎?當年你不小心越過三八綫,我假裝沒有看見,把課本往我這邊挪挪,讓你安心做作業。當你鉛筆斷了時,是我順手從抽屉裏拿出削筆刀,裝作不經意地遞給你。

還記得嗎?當我喫力地用毛筆在描紅本上塗寫著柳公權的碑文,是你告訴我拿筆的要領,握著我的手在空格間流暢的揮筆。你聽到我小鹿咚咚的心跳了嗎?

當我看著黑板上的公式苦苦思索時,是你把時間距離和速度的關繫講解得像1+2那麽簡單清楚。你有沒有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時間加速度作用下被拉得越來越近嗎?

你,就是少女心中的白馬王子,雖然同桌,近在咫尺,可惜,那時的我不敢表達。你,就是我映在波光裏的艷影,我願意做一條水草,在你的柔波裏飄搖。你,就是那西天的雲彩,沉澱著我彩虹似的夢,好想撐一支長篙,跟你在夢的星輝裏放歌。

”…畢業后,你到哪裏去了?“我喃喃的問道。

文革那年,我們小學畢業。由於他爺爺那一輩子人的關繫,他,一個三好學生,沒有分到重點中學,卻分到一個民辦中學。然後,上山下鄉——農民,落實政策——工人,恢復高考——大學生,走了一條艱辛又曲折的人生路。穩重,自信,仿佛仍然挂在他堅毅的嘴角上。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電話的另一頭,還是那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