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口店——猿人洞

看着这张照片,屈指一数,快有半个世纪了。

1973年6月,摄于北京周口店北京人遗址。(照片由作者提供)

1972年,我进入地质大学。次年6月,我们班到学校的周口店基地进行地质实习。那个年头,如果没有听说北京猿人,大概不会知道周口店在哪里。作为地质大学的学生,第一年的地质实习都会安排在周口店。因此,对于地质大学毕业的学生,我们自称“地大人”,来说,那是入门的必修课。就跟判断是否是清华大学毕业生,考他们“陈寅恪”的读法(却?客?)一样;有没有去周口店实习,是判定地大人的试金石。

从北京出发,方向西南房山县,沿途可见蜿蜒起伏的山梁,路边是夏日泛绿中渐显淡黄的农田和树丛掩映的房屋。房山地处华北平原与太行山交界地带。由于侏罗纪到白垩纪时期中国广泛发生的地壳运动,地壳因为受到强有力的挤压,褶皱隆起,成为绵亘的山脉。地质学家把出现在这个时期的地壳运动,叫做燕山运动。房山一带地质现象十分丰富,是燕山运动的典型,非常有利于野外教学实习。

行车一个多小时,50多公里的路,就进入西部山麓的房山县,到达我们在周口店的实习站。在这里开始了我们一个月的野外实习生活。除了教科书和课堂教学以外,我们每人发了一套野外工作装备,一个洗的近乎发白的帆布地质背包,一套野外工作的“三件宝”:铁锤、罗盘、放大镜。铁锤可以为我们采集岩石矿物标本。我们把山间或路边的岩石用铁锤敲下,作为样品标本放入背包。罗盘用来记录方向以便绘制地质图,同时,罗盘上还有测量角度的倾斜仪,用以记录岩层的走向。放大镜是野外的显微镜,可以帮助我们识别石块中细小的矿物颗粒:石英、长石、云母等,来判断岩石的类别:沉积岩、火成岩还是变质岩。

现在看来,这套装备实在简单,恐怕应该陈列在地质博物馆了。但是,这是当年无数地质人走向现代物理探矿、化学分析、数学力学地质、计算机制图、卫星遥控遥感遥测探矿的第一步。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里,地学为我提出了人类的终极询问: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向何处去?从身边脚下的石头开始,我们学习地球表面的地壳,然后由表及里到地幔层和地核。从山坡的岩层排列推断地下岩层的褶皱走向,研判富矿还是贫矿的可能性。从岩层里的化石,三叶虫(Trilobite),来推断地层的年龄:寒武纪到二叠纪(距今约5亿到2亿年前)。

从地球的演化,我开始追朔地球的起源,进而到太阳系,到银河系,到宇宙的起源。从宇宙回溯,才感到人类的渺小,我之渺小。我开始尝试领悟这无边无际的宇宙,开始试图想象那无始无终的时间,开始思考“我”在这个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位置。渐渐理解了老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时间相对关系,和“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的空间关系。自此,思维的方式跳出了周围物质环境的局限。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实习站派车送我们去参观龙骨山猿人洞——周口店北京人遗址,一个群山环抱中的博物馆。博物馆由陈列室和山洞遗址组成。陈列室的展品告诉我们,一百年前就开始发现这里有哺乳动物化石。到了上世纪的1929年12月2日,中国现代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裴文中教授发现第一个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这是上世纪世界最重大的科学发现之一,人类的历史被推前至50多万年前(后续的测年表明北京猿人最早者为距今80万年左右),并据此确立了人类演化史上十分重要的直立人阶段,成为人类起源与演化研究的一座里程碑。

陈列室还展示了大量的木炭、灰烬和燃烧过的土块、石块、骨头和树籽的灰层,是人类早期的控制用火的证据。人类的历史也是人类认识自然并运用自然使其成为生产力的历史。人类学会使用火,就产生了熟食、温暖、光明以金属和生产工具。人类对火的使用是人类科技发展和文化演化的转折点。

当然,陈列室最重要的展出品是证明北京猿人的头盖骨化石,还有根据头盖骨还原的北京猿人头颅模型。这个头看起来不像我们现代人的头颅,前额突出,眼眶深凹,下颚翘起,更像大猩猩的头。不过几十万年前的人类,今天又有谁知道长得怎么样呢?

达尔文《物种起源》说,人是古代的猴子变的。其道理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化论的说法被认为是人类认识自身起源的一把钥匙。当然,在此之前有神创论之说。中国古代流传的是女娲捏土造人的故事,西方讲的是上帝造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关于进化论的观点,由于始终找不到演变成的中间证据,颇受质疑。但是经过北京猿人的头盖骨和当代人类DNA的鉴定,推导出的“源出非洲”和“多地起源模型”的假说,以一亿年人类漫长的演化历程,使得神创论不过万年的故事似乎也站不住脚。

70年代中国的旅游事业尚不发达,专门到周口店参观的游人就更少了。整个上午,博物馆除了我们班的同学,连解说员也没有。陈列室里静静展示着模仿真人制作的北京猿人生活情境。在“劳动创造人”的理念下,还原出北京猿人们用石头作为工具,削砍树枝,制作捕猎工具的劳动的场面。虽然,陈列室内有“禁止拍照”的标识,但是在这些模拟的造型前拍照有什么关系呢?四顾无人,于是掏出一台老式德国莱卡折叠120照相机,同学们或站或蹲,赶紧跟几十万年前的老祖宗合影。于是,就有了我这一张跟北京猿人的合影。

离开博物馆时,龙骨山静静地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人类的踪迹在山野中,那么神秘、遥远和深不可测。周口店,你还埋藏了多少宝藏和秘密呢?未来,更多破译人类历史的钥匙还埋藏在地底,等待我们不断寻找、发掘和解读。周口店,打开了我想象的视野;地质学,提供了我探险的依据;猿人洞,指引着我探索人类的奥秘。

04-06-2021 瓦蓝湖初稿


钻探队的日子

1975,我大学毕业,因为正赶在中国文化大革命之中,所以是所谓的“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就是没有经过大学入学考试,而直接从工厂、农村和军队直接推荐入大学,学制三年的大学生。

这段时间发生在1970-1976期间。之所以用了“所谓的”,那是因为我们是高中毕业后直接上的大学,没有工农兵锻炼的经历的大学生。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是个异常的现象。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也少有人知道和谈及。这里不详细展开,以免将这个故事讲得太长。但是,故事又跟这个问题有关,所以,点到为止。

由于我们不是真正的工农兵学员,我们被要求补上工农兵这一课,于是我们从中国地质大学,当时叫湖北地质学院,毕业后,我们被分配到湖北地质局下属第五地质大队当工人。

时为钻探队员的作者

我们所在的第五地质大队位于当时的湖北鄂城县(现为鄂州市)。鄂城位于湖北省东部、长江南岸。鄂城历史悠久,据载建于秦朝。三国时期时,孙权从公安迁至鄂县,取“以武而昌”之义,把鄂县改名为武昌县,在此处建都。有名的“武昌鱼”原产地就在鄂城梁子湖。素有“百湖之市”和“鱼米之乡”之称。

地质队当时工作环境时比较艰苦的,长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居无定所。像我们所在的钻井队,就是根据工作需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个钻井钻完了,根据地质图的要求,下一个钻井可能在老乡家的菜地里,也可能在深山旷野。多半大队部驻扎在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当时叫人民公社。我们则住在临近生产队的老乡家里。跟农民住在一起,这就等于我们上山下乡了。

鄂城的农村,老乡家里还不错。我们通常住在老乡家的偏房。住房是那种干打垒土砖建成,能遮风挡雨。不过干打垒土砖间有缝隙、冬天风大时,我们的蚊帐都会在风中颤抖。睡觉时身上穿着毛衣毛裤,上面盖着棉被压着棉袄棉裤,就这样一晚上脚头都是凉的。屋里没有电灯,夜晚靠地质队发的蜡烛作为灯光。记得灯下看书,烛光随风摇晃,一会儿一边就滴满了烛泪,要更换蜡烛的方向。记得晚上无事,(那时没有电视、电脑和手机)也没有其它书看,手头只有上级发的马列的六本书,记得灯下看过恩格斯《反杜林论》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如今,书中所云,除了烛光模糊的记忆,皆随寒风逝去。

我和另外一位同学住在老乡家。每天早上给老乡家挑水,把水缸灌满,用大扫把扫地。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回来睡觉。跟老乡家关系搞得不错。老乡家里做了豆豉,还送给我们吃。其它都好凑合,就是洗浴入厕不方便。老乡家大门外半堵墙用来当厕所,站起身来都看得见。夜里冷了想撒尿,半夜又黑又冷,出去要穿上棉袄,开个大门还嘎嗞嘎嗞地响。洗澡就是在队里的食堂打两个开水瓶的热水,倒在脸盆里擦拭身子,换一身内衣,就算洗澡了。哪里像现在热天淋浴冲凉,天冷了泡热水浴池这样方便。

幸亏地质队有自己的食堂,我们不在老乡家里吃饭。食堂通常在生产队的队部,每天米饭蔬菜,三餐管饱。对我来说,能吃饱饭,就够好的了。那时候,实行计划供应,我们男生每月35斤粮票,加上地质队野外补助15斤,每月都有些结余。于是我们就用粮票跟老乡换鸡蛋,记得10斤粮票可以换十来个鸡蛋。城里的鸡蛋也是计划供应的,有机会回城里,就给家里带几十个鸡蛋,美滋滋的。

我们一到地质队,就发了工作服。一套蓝色帆布工装(洗后缩水),雨衣雨靴、一双黄色翻毛高腰皮鞋。天冷了后还发了棉袄。我们被分派到钻井上。钻机一开就24小时连轴转,分三班倒,每班8小时。我最喜欢的是中班,下午3点到晚上11点,又称小夜班。因为下班了晚上睡个觉,第二天上午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这时候可以和其它机台上的同学聚一聚,到城里上小馆加个餐,打个牙祭。

那时最怕的是上夜班下雨。黑夜走在田埂上,手电光被雨夜的黑暗吞没。道路泥泞,泥巴在雨靴上越粘越厚,鞋子越走越重。一走一滑,累的浑身冒汗。外面虽然有雨衣和长筒雨靴,可是时间一长,雨水仍然顺着雨衣下摆流到雨靴里面。从老乡家到钻机台,大约走路半个小时,到达后,全身里外都是水淋淋的。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全身没有任何负担,没有厚重的雨衣棉袄,没有沾满泥巴沉重的雨靴,没有雨水,没有暗夜,甩开手脚,大步轻松地走在大路上。就像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每天早晨在社区里的散步。

我们的钻机不大,井深不到一千公尺。钻井平台主要是一部钻机,可以顺、逆时针方向旋转,钻杆是金属的,里面空心,上下有为公母螺丝接口。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往地底下钻进。当钻头转到一定深度时,一个操作升降机的工人用井台的升降机把钻杆一根根拉起来。每拉起一根,另一位管理钻杆的工人就将一个特殊的铁卡插入两根钻杆的连接处。操作升降机的工人就将钻杆逆时针方向旋转,打开两根钻杆间的螺丝连接口。然后管理钻杆的工人将钻杆取下来,在机台排列整齐。就这样连续操作下去,一直到把最下面的钻头拉出来。

钻头拉出来后,用大管钳(我肩上抗的那个)拧开钻头,取出钻杆中的岩心。按照顺序排列在木板制作的岩心箱中。然后,把工作情况仔细记载在工作日志中。这是一项非常细致的工作,要描述岩心的物理特征,计算井深,每次上下钻的时间、深度还有钻进中出现的情况。岩心箱按照钻机的编号送到地质大队队部,在那里由技术员和工程师根据岩心地质情况,绘制出地下岩层走向和岩石矿物的地质图。最后汇总本地区的地质情况,报告省地质局。省地质局然后根据勘探结果判定矿物的储量和做出是否开采的决定。

岩心从钻杆中取出后,管理钻杆的工人将钻杆一根根,按照顺序安放到升降机上。操作升降机的工人将钻杆一根根往下放,管理钻杆的工人在两根钻杆连接处插入铁卡。然后操作升降机的工人将钻机顺时针方向旋转,拧紧两根钻头,继续往下放,直到钻头接触到上次停钻的位置。然后就继续开钻,向下、向下,向着地球的深处,向着人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向着未知前进。

那时的想象还不够大胆,没有想到钻到地球那边的美国。当然,这也是验证了我们课堂上学到的地学知识,地球由地壳、地幔、地核三部分组成,仅地壳深度就介于5公里至70公里之间。我们这个不到千公尺的小钻,就像蚊子在皮肤上叮了一下。

虽然三班倒,工作辛苦,但是那时我们年青,身体也受得了。看到我们的工作点点滴滴,能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量,还是很兴奋的。而且,地质队的生活还是有许多城市没有的乐趣。我们机台周围都是老乡的菜地,有时候我们偷偷从地里拔一个翠生生的绿皮白萝卜,当新鲜水果吃。冬天野外工作寒冷,下雪我们也照常工作,大队给每个机台发个煤炭烤火炉子。我们会把食堂买的馒头画卷切成片,带到工地,放在火炉中烤,或者在地里摸几个红薯,在炉子中烤熟了吃。

尤其是在周末,三班倒大换班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都江北的黄州,去游览东坡赤壁。观赏二赋堂里的前、后赤壁赋和酹江亭,大声背诵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除了精神上的享受,赤壁公园还有当地特产东坡饼,一种油炸的空心千层饼,吃时撒上白糖,又甜又酥脆,在当时真是非常好吃的点心,每次我都会排队买上一两个。有人去赤壁,我也会请他们代买东坡饼。只是那时候还没有东坡肉和东坡肘子一说,否则,我们一定会去过过瘾。

冬去春来,到了1976年,随着当时中国几位领导人逝世,社会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加上有一位同学在钻台上被钻杆击伤,学校借此机会,就将我们调回学校重新分配,结束了我们一年的野外钻探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