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地吃瓜

天热了,心里就想起西瓜来。现在的冷饮花样繁多,除了常见的可口可乐这种冒气泡的一类饮料以外,还有各式冰果汁、冰咖啡、冰奶茶等等。这些冰冻饮料固然不错,但是我还是更喜欢西瓜,吃一口瓜瓤,满嘴舒畅,还特别清凉解渴。西瓜是我从小就奉为最爱的夏日水果,没有之一。

天黑后,夜开始安静下来。望着天上的繁星,呆坐,退休后最安逸的消遣之一。思绪也随之活跃起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跳到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夏夜。

那时我们在河南的安阳的一个地质队实习,住在老乡家里。当地有一条河,名叫淇河。白天,我们早早就去上班,顶着烈日在淇河边上挖大坑。到了下午,天气太热,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就下工回家了。到队部吃晚饭后,倒睡觉前的那段时间比较长,是一天里难得的空闲时刻。想要看点专业书是不可能的,因为出来前就有规定。不过,到河里去泡澡倒是悠闲舒适的一桩美事。坐在河中的大石头上,下半身浸泡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上半身揉搓着换洗衣服。洗完衣服后,全身入水在河里游一会儿泳,顺便洗个澡。清清爽爽地上岸来,一天的疲劳被河水轻轻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天太阳红红的,在远山的黑影里正待落山。四野里,除了河水缓缓流过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安详静谧。离晚上睡觉还有一阵子,精力旺盛的我们干点什么好呢?记得领队老师曾经告诫我们,附近有一片生产队的西瓜地,要我们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要去拿老乡的西瓜吃。这天旁晚,外号叫“炊事班长”的同学跟我们说,老乡告诉他,瓜地是可以进去的,只要你交一毛钱,进去后随便吃。是啊,白吃不行,买西瓜不算犯错误吧?

“真的?”

“谁还骗你!”

真不愧是个吃货,炊事班长的鼻子还特别灵,这种消息他总能嗅得到。

四下望去,河滩里除了我们同住的几个,没有别人。村里有几家房顶冒着炊烟,偶尔几声狗叫,没有什么其它动静。其他同学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河水缓缓流过村庄,河滩上的芦苇丛随风轻轻摆动。

“那还等什么?走哇。”

一行人,没有往日大声的争执和放声的大笑,沿着村边小路,往村东头绕过去。

村子渐渐离开了视野,走了不到两三里地,远远望去,前面有一大片开阔地。地头上,搭着一个棚子,这里应该是西瓜地了。走上前去,棚子里出来一位老大爷。打过招呼后,知道老大爷是看瓜人。大爷很热情,把我们让进棚子里后,跟我们说,你们是地质队里来的城里的娃,地里的西瓜可以在这里随便吃。但是一、不能将西瓜带走,二、要把瓜籽留下来。我们说,钱是一定要给的。我们“遵守”纪律,坚持将钱交给了老大爷。

于是跟大爷聊起天来。原来瓜地里主要是防止有人偷瓜,或者是牲口野物祸害瓜地。过路人,口渴了吃个瓜,不算啥,大爷说。看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里会有路人?棚子里斜靠着一只铳枪,但是没有狗。乡下的土狗,虽然不像军犬那样品种优良,受过良好训练,但是,狗的天性是闻到生人味,或者夜里有一点动静,它都会汪汪叫的。为什么没有狗呢?大爷说,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偷瓜的事件。也许是山偏地远人烟稀少,又或许是此地民风淳朴的原因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没有全黑。只见瓜秧子下满是圆溜溜的西瓜,也不知道生熟。大爷带我们进入一块瓜地,告诉我们,这块瓜地已经进入成熟季节,个个包熟包甜,然后就回到瓜棚去了。剩下我们几个地里挑起瓜来。在城里,西瓜几分钱一斤,一个十来斤的西瓜就要好几毛钱。天呐,一毛钱,在地里随便吃,这是什么感觉?就像阿里巴巴“芝麻芝麻开门”后,走入一个宝库,里面有无数金银财宝随便拿一样,这里满地的西瓜任你挑任你吃。OMG,这种欲望达到无限满足的情况,在我们那个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记忆中好像再也没有遇到过。

我们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准备,随机随性而动,当然,也没有带刀去切西瓜。但是,这种低级的困难怎么能难住我们(大学生)?于是有的人,如我,像水浒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样,黑暗中大喝一声,举起拳头将西瓜砸开,然后抱着那个呲牙咧嘴的西瓜就啃了下去。说是啃,一点不为过,因为我们除了手,就是嘴了。有的人用拳头打不开,就文明地将西瓜往地上一扔,指望将西瓜摔成两瓣。殊不知西瓜地是沙质地,软软的。西瓜扔到地上,弹一下,就滚到了一边。再使劲摔一下,出来一个裂缝,瓜汁顺着缝流出来,还是打不开。只好拿来借鲁提辖大拳一用,然后顺势掰成几块。

天黑下来了,天狼星在天边的群星中亮亮的,群星在晴朗的夜空眨巴着大眼,看着瓜地里的我们几个城里人。大家在明亮的星光下,抱着西瓜啃得不可开交。西瓜不大,都是沙瓤的,又沙又甜。不愧是河滩边的沙土种出来的。吃着吃着,沙瓤和瓜汁慢慢流满了双手,又爬到鼻子和脸上。好在是在夜里,好在大家都在自顾自地啃着西瓜,想想自己的狼狈样子,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别人。隐约可见的是星光映耀下粘着西瓜汁的白齿,和心满意足后相互会意对视的眼白。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圆圆的。照着我们的肚子,照着炊事班长的脸,圆圆的。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2/23/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2/2022

半个世纪泄秘密 肥肉香菜卤猪肝

人的胃口是会变的。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这种感觉和体会。

小时候,我不喜欢吃肥肉,相信很多人都是这样。记得在幼儿园,我把碗里的肥肉扒拉出来,倒在桌子上。幼儿园的老师阿姨非要我吃进去,认为我是浪费粮食或者是挑食。为了不让老师阿姨为难,只好从桌子上将肥肉放到嘴里。但是,从生理上讲,实在是吃不下去啊。肥肉在嘴里呆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趁老师阿姨不注意,我就肥肉吐到地上,这样阿姨老师就看不见了。

现在想想,让一个学龄前的小孩子,吃他们不喜欢和厌恶的食物,是多么的不人道,简直就相当于酷刑啊。但是,奇怪的是,长大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化学变化还是生理变化,不仅现在不排斥肥肉,有时候还会想吃一口红烧肉、五花肉或者东坡肘子带皮的肥肉。而且,特别想那块肥的地方,一口咬下去,在嘴里慢慢的嚼着,特别过瘾,尤其欣赏那个肥肉的滋味和过程。

此外,我“天生”不喜欢吃香菜,连闻闻都反胃口,估计是父母某个基因的遗传。我的女儿天生也不吃香菜,而她妈妈是极喜欢吃香菜的。这样一分析,很可能是继承了我的遗传基因。女儿那时尚小,才一两岁。为了从小锻炼接班人,她妈妈在喂她香菜被拒绝的情况下,在其它菜下面掩藏了一些香菜,用勺子喂给女儿吃,企图“暗度陈仓”。结果是,女儿坚守基因节操,连菜带饭一口气吐了出来。唉!天性如此,岂可强求。现在女儿也有了女儿,又是一个不吃香菜的,不是遗传会是什么?暗中让我有一种莫名的高兴。

我那时年青,不相信这是“天意”。为了锻炼意志,实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意思,曾经将香菜强行吞咽下去。结果,到了胃里面,又强行翻了出来。直到现在,我仍然还是不喜欢吃香菜。但是,随着时间的逝去,现在吃一些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了。不知道是经历的世事太多,学会了一些必要的妥协,还是基因某个链条开始发生什么转变,总之,是能够容忍香菜和一些以前拒绝接纳的事物了。通常,人们搞不清楚的事情,就会觉得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有一个变化,是炊事班长直接导致的,也是我们的一个秘密。

记得上大学在河南鹤壁地质队实习的时候,一大早就起来,吃上一个玉米面做的窝窝头,我们戏称“黄金塔”,有的还搭上一个红薯面的黑窝窝头,同学们称之“黑铁塔”,喝完一碗香喷喷的玉米粥,就到淇河边上去上工了。工作很原始,在河滩上用铁铲和铁镐挖一个长方形的大坑,把坑里的沙石用手推车运到淘洗的地方。然后,通过机械淘洗,从河床上的沙石中寻找金刚石。

河边的劳动是个体力活,靠人力用锹和铁镐在河漫滩上往下挖。河滩表面是一层松软的细沙,下面是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再往下,就是大块的砾石层了。越往下挖越费劲。到了一人多深的时候,坑底完全是砾石和鹅卵石的混合体。铁锹一次只能挖出几个鹅卵石,震的虎口生疼。遇到较大的砾石,就要用铁镐将周边的鹅卵石和沙砾刨干净,将铁镐插入砾石底部,用杠杆原理的方法,将大块的砾石撬出。一块大的砾石,一个人往往搞不定,要几个人合力才能撬起来。然后搬入小推车中,沿着坑里留出的一条斜长的石头通道,拉到坑外去。劳动是辛苦的,磨练中的精神倒是挺愉快的。

那时候年青,能干活,也能吃。记得跟同学打赌,一次一口气吃了5个“黄金塔”。那玩意儿男生平常一顿能吃2个,女生一顿只能吃一个。打赌的结果是赢了一个大白面馒头。听说我们的学长,前总理温家宝,在西北地区的地质队工作时,也有吃过五个白面馒头的经历。

比“黄金塔”更难吃的是“黑铁塔”。红薯无论蒸炸煮烤,都好吃,尤其是冬天从火炉中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更是好吃。可是红薯面做成的窝窝头就大不一样了。一般我们都不去碰“黑铁塔”,那玩意儿太难吃,吃一个都够呛。记得打赌吃了三个,结果肚子不舒服了一个下午,连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工作苦和累,年轻时挺得住。手上打泡,腰酸背疼都是小意思,关键是野外强劳力的工作需要营养的支撑。窝窝头玉米粥咸菜圪塔头,这些粮食还是不够“硬”。一过头半晌,身子就没有劲儿了,速度和进度显然慢了下来。地质队为此改善伙食,时常从老乡那里买来猪肉,给我们开开荤。以便增强我们的体力,继续奋战。

在野外老乡家,炊事班的烹饪方式很简单,也很实用。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烧开水,把半匹猪肉切成大块,加上酱油佐料倒在锅里面烹煮,咕嘟咕嘟一阵子后,肉就在里面就烧熟了。村外隔多远都能闻到那个香气。拿出来将肉块切成片,就是卤肉,按斤两称着卖,那可是结结实实的“硬货”。那时候,虽然在地质队野外实习有额外补贴,而且老乡那里买的肉也相对便宜,可是我们还是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可以像梁山好汉那样,敞开了肚子大块的吃肉。当然,更谈不上大碗的喝酒了。干体力活要的是力气,就要饱饱地吃顿“硬”货。肉,那个时候在城市里,是国家按计划供应的,有钱也买不到。在农村,虽然不要计划,可以有大块的肉吃,但是,就是囊中羞涩啊。

后来,我们一个同学,外号“炊事班长”的吃货无意中发现,这里的猪肝被当作猪下水一样卖,是猪肉一半的价钱。而在我们武汉,猪肝卖得比猪肉还要贵。在老乡那里,猪肝只要三四角钱一斤。就是说,买半斤卤肉的钱就可以买一斤卤猪肝。那一副两扇大大的猪肝,大约卤出来也就是一块多钱。炊事班长发现这个秘密后,没有敢跟大伙儿宣布,因为那是个僧多粥少的年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小伙子,就一副猪肝,再大也不可能打发得了。炊事班长只跟住在同一个老乡家里的同学们暗中讲了。我有幸跟炊事班长住在一个屋檐下,幸福的分享了这一秘密。同时,我们还在屋檐下一致表决并庄严宣誓,任何人不得外泄猪肝消息,誓死严守“组织”机密。

工地离开驻地大约有两里地。下工后,我们几位同学,就像当年八个样板戏“海港”中韩小强唱的那样:“下班好似马脱缰,海鸥展翅要飞翔”。暗暗加紧步伐,一溜烟地赶回驻地,早早就到厨房里,把那副在锅里冒着香味的猪肝拿出来。大家凑好份子钱,让大师傅跟我们切好分好。然后,为保密起见,埋在碗底。同时,为了不引人注意,大家分头分批分散出去。然后回到老乡家里,聚在一起,大嚼一顿。

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是不喜欢吃猪肝的。尤其是食堂做的猪肝汤里的猪肝,颜色浅浅淡淡的,吃上去有点苦。但是,自打尝试了卤猪肝后,发现原来味道完全不一样,不是一般的好吃。猪肝卤煮后,一点都没有苦味,有着跟猪肉截然不同的味道。咬一口,粉粉的还有劲道。猪肝上既有大锅卤猪肉的香味,又有猪肝特有的香味。我的味蕾和胃部从此对卤猪肝是大大的欢迎。

这是我唯一记得时间、地点和原因的一次味觉转换。直到现在,我对卤猪肝仍然是情有独钟的。

一晃五十年过去,不知当年一个屋檐下的其它同学们是否还保守着我们之间的这个秘密。时至今日,当年的保密期一个已经失效了。现在讲出来,也不算是出卖组织和泄露机密的叛徒了吧。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2/23/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2/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