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的金花

大理三月好風光哎,蝴蝶泉邊好梳妝,蝴蝶飛來採花蜜喲,阿妹梳頭為哪樁?
蝴蝶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啊伊喲。

这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五朵金花》电影中阿鵬哥跟金花妹的一段对唱,一直唱到现在。前几年到云南旅游,游大理游蝴蝶泉,过苍山洱海。白云朵朵连成一串串的在天上飘,远处是翠绿的苍山起伏委婉,船在蓝色透明的洱海里走,白族姑娘唱着这首歌跟了我们一路。到现在,一听到这首歌,苍山洱海还有白族的姑娘们就浮现在眼前。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大学班里就有八朵金花。除了意外夭折一朵外,毕业时还有七朵。班上男生毕业时二十一,正好是是女生的三倍。据统计,2015年为止,中国大陆性别结构,男性和女性的总人口性别比为105:100。男女比例失调是中国目前所面临的一个严峻的人口问题。

记得儿时读杜甫《兵车行》时,读到“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总是不太理解老杜的意思。直到面临我们班男女比例3比1如此严峻的问题,才发现简直是严峻到残酷。

后来,当我有了一个女儿时,我真是高兴之极。女儿终于不用像他老爸那样”埋没随百草“了。谁知,海外竟然有”剩女“之说,竟然有人把这事写成书,而且,还有人把故事搬上舞台。这不,上个星期还给着华府的话剧社演出”海外剩女“的节目帮忙做后台服务,搞灯光布景什么的。看了话剧后,才发现”剩女“还真是海外的一个问题。那么,她们为啥不回到中国那个对女性有利的国度去寻找另一半呢?我不是她们,不知道答案。

按全班人口比例分配,我们班女生在选择男生时,是绰绰有余的。而对男生来说,要选择班上的女生,应该更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过,那时的我们,至少是我,好像没有那种迫切感。也许,如有些同学今日所言:“不过那时我们还小,情未开窦末燃,算得上是那种独立,清纯,天真活泼的青春少年。”不过,我那时的座右铭是“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至于什么是立业,我现在也记不得了。

当年的我们,正处于青春年少的豆蔻年华。社会上对男欢女爱是一种压抑的状态。虽然年少懵懂,但是生理上正在逐渐成熟。那种朦胧的感觉向小草一样,在春天里顽强地要冲出地面,哪怕上面是层层大石重压,哪怕碰上狂风暴雨,任什么都挡不住那生命要延续的顽强。大学生,二十岁的热血男女青年,如若不是世俗的压力,感情应该如火山岩浆炽热喷放,似大海波涛汹涌澎湃,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可是,当时仍然处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是要“政治”挂帅的,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在那个大环境下,同学们大都积极要求进步,把“革命”摆在首位,那些个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爱”和“情”是谈不得的。

那时,《五朵金花》早就被批判了。八个“样板戏”就没有一个讲阿哥阿妹这种人之常情的。京剧《红灯记》有奶奶、儿子和孙女的,就是没有妈。沪剧《沙家浜》有机智过人的阿庆嫂,就是没有阿庆哥。根据《林海雪原》改变的《智取威虎山》,没有了少剑波“雪乡我思”的那个可爱的小白鸽。好不容易看到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有个男性“党代表”,结果还在在烈火中永生了。总之,一切都是“造反”和“革命”。最靠谱的是芭蕾舞《白毛女》了。在满场北风吹来吹去中,喝死了杨白劳,打倒了黄世仁。最后,终于在山洞里面让我们看到了曙光:大春哥迎着阳光,雄赳赳气昂昂的牵着喜儿走出山洞,向着光明,向着未来。可惜,好事刚才开头,结果就落幕了。更不提那些《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的电影了。这些,应该也是把我们思想中,乃至身体中的那些荷尔蒙的活动和反应洗掉淡化的原因吧。

据现在回想,当时主要的理由是学生谈恋爱“影响学习”。想不到五四运动这场革命不过半个世纪,到我们那个年代,大学生谈恋爱竟然仍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城城欲摧的事态。想想那些“革命”的领袖们,如当年毛泽东、周恩来他们,那个不都是二十左右就恋爱结婚。也没有看到恋爱就影响“革命”的啊。相反,他们还创立了一个新中国。

那一首【沁园春·长沙】,写得何等的好啊。“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不就是指的我们吗?就连共产主义的鼻祖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二十多岁就恋爱。虽然马克思和燕妮恋情持续了长达7年才喜结良缘,不是照样写出了《资本论》这种经典大部头的书,指导者共产主义运动风靡了一个多世纪。怎么到了我们革命小将的身上就不行了呢?

当然,这话也就是今天敢说了。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要搁在那些日子,恐怕早就被批判斗争得七荤八素的了。以致于那种人类自然的欲望和感情,就像孙悟空一样,活生生被如来佛扣压在五指山下。不过,火山下的岩浆,仍然是炽热的,随着地球的旋转,随着天体的运行,在暗流涌动着。一旦地壳哪里有缝,就会喷发。在那种扭曲的年代里,年青的我们中,有些人明明身体里热血沸腾,眼睛里偷看着谁,脑子里在悄悄地想着什么。嘴上却是革命的,像柳下惠那样的坐怀不乱和道貌岸然。行动上是不遗余力地维护当时的“革命”秩序,盲目拼命地往五指山上添砖加瓦。今天回过头来看过去,也不能去怪那时的我们,毕竟,都太年青了,要怪,只能怪那个扭曲的时代。

不幸的是,班里的危爷被丘比特的神矢射中了。班里有个金花爱上了他。结果是(用他的话说),不仅影响了纯洁的同学,还给某些高尚的人找了麻烦。把一个今天看来根本没有错误的事情,做在那个错误的时间里了。危爷为此受到班级和校方的点名批评,甚至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相信,今天的大学生在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中,是很难想象他们的父辈昨天的遭遇的。

万幸的是,危爷和金花毕业时一起被“仁慈”地发配到了关外长春。总算没有棒打鸳鸯两分散,没有经历时间和距离的三维考验。而且,最终修得正果,夫妇双双调回到宜昌三峡落户。退休前,危爷曾任葛洲坝大学外语学院院长,金花夫人曾担任当地副县长。如今退休在家赋诗填词,儿孙绕膝,好生快活。危爷感慨的是:“所以我是收获最大的人,除了友情还有爱情。”除了危爷以外,还有一对鸳鸯是徐老大和他的金花,也是被“仁慈”地发配到了塞外的宣化,在那里喜结良缘。如今回到武汉,也是幸福无比。

还有一些金花们,则跟她们的阿哥们,在“红色恐怖”中,转入地下活动。七七八八的走过这么些年,最终的结果是,有四朵金花被班里的阿哥们幸运地摘了去。跟被外面的阿哥们採去的比例是50%:50%。

而我,如歌中唱的那样 “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 ,与另外三分之二的兄弟们一样,终是与金花无缘。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3/08/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1/2022

一段缺失的记忆

睁眼一看,咦,怎么宿舍里空无一人,连对面上下铺的铺盖都没有了。平时堆满书桌的那些课本和词典呢?这是在哪里?

蚊子懒洋洋的在耳边嗡嗡着,肥肥的肚子暗红暗红的。一巴掌打去,蚊帐上一个猩红的血团。怎么蚊帐是开着的?

武汉地校几年来已经不再招生,空旷的大院里几乎无人。一到晚上,只有我们这栋楼灯火通明。四处草丛中镇日闲得无事的蚊子们,便纷纷进来跟我们聊天,以图引起我们的关注。关上门窗,点起蚊香,都挡不住它们的好客。

知了的声音在窗外一声接一声的响着。平常这夏蝉的欢唱,常常给我带来莫名的振奋。今日里,却叫得我的头脑一阵阵的疼。还有身子骨里隐隐的麻痛,不似往常早起单杠、双杠、1500公尺跑步,那些由于锻炼兴奋缺氧而带来的肢体酸涨。

翻身,挣扎着起床。坐在床沿上,眼冒金星,浑身发软,肚子里开始抽筋。一股苦水翻涌上来,带着浓烈的酒精味道,身上好像也满是酒味。难受极了。不行,要去冲个凉洗个澡,清醒一下。

站在浴室里清凉的莲蓬头下,任夏日的凉水在身上冲刷。水哗哗顺着身体往下流,身体渐渐凉快了。记忆的断片,却仍然卡在那儿。

“你醒了?没事儿吧?” 在走廊过道上碰到同学,她关心地问道。手上端着脸盆,脸盆里是漱洗的面巾牙缸牙膏。走廊里空空的,很安静。

“啊,醒了。没事儿。同室的那几位怎么不见了?”心里正想着怎么把断片接上。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昨晚你喝醉了,几个同学把你架上楼去的。” 一丝丝狡黠的笑意隐藏在脸上,眼光里却丝毫看不到幸灾乐祸的表情。

昨晚……喝醉了……记忆的闸门模模糊糊的打开。

毕业晚宴丰盛的大餐影影倬倬出现在眼前,糖醋溜香的武昌鱼,地道的梁子湖团头鲂。方方正正的红烧肉,一块块红白相间,顶上一盖烧得油亮柔软的皮,令人直咽口水。馋人不腻的拔丝白肉,正等着我们举手投筷,拉出那乡思种种缠绕和离愁的千丝万缕,夹杂着三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这可是我亲眼在厨房大灶上看着大师傅做的:从将肥肉条裹粉煎炸开始,到调制糖稀最后放入炸肉条。还有五颜六色荤荤素素的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可惜,我现在肚子里疼得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

还有一瓶瓶的酒,红的,黄的和白的,都摆在桌子上,上大学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场面。哇,学校这顿饭太对得起我们熬了三年的白菜萝卜豆腐干了。汉汾酒,武汉的特产,那时我的最爱,因为以前没有喝过茅台五粮液酒鬼水井坊什么的。其实,即便今天喝遍了中国名酒和外国洋酒,我心中的最爱,仍然是特制汉汾酒。那里面不仅有青春梦幻的回忆,还有故乡那浓浓醇正的味道。

校长领导的讲话?记不得了,大概是鼓励奖励加激励吧。领导讲话时,不能动筷子,只能动鼻子闻香和吞咽口水。同学代表的发言,应该是感谢决心和展望吧,早就混入了满座的饭菜香中。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大条的吃鱼,大块的吃肉,大杯的喝酒,大声的吆喝。就好似当年批林批孔批宋江的一伙绿林好汉,在梁山聚义厅下齐聚,共享最后的晚餐。因为,明天天一亮,兄弟姐妹们就要下山,接受朝廷的招安了。

把酒倒进大缸子里,就是搪瓷的大杯子,现在人们早就不用了,据说快成为古董了。我们在地质队里早上当牙缸,白天是水杯,夏天是茶杯,冬天是暖手杯的多功能杯。半斤酒倒进去约莫有大半缸子。端着缸子就跟同学们碰杯。大部分同学毕业后都分配到其它兄弟院校了。一圈传下来,缸子就见底了。黄的(啤酒)喝着不过瘾,干脆换上白的。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记得宜昌小毽子,襄阳小锅子,刘家大姐和徐家大哥等在王老夫子的带领下,组成西路军将奔赴张家口外的宣化地院开发新院校去了。“大漠孤烟直,长城落日圆”。塞外亘古的苍凉和热血沸腾的创业热情在心头激荡。我的祝愿虽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苍。但是,好男儿不就应该志在四方,大丈夫不就当建功立业,厮杀疆场马革裹尸还。“来来来,干一个!任重道远,祝你们大有作为,早日成为教学骨干!”祝福是衷心的。

宜昌孔夫子和定儿,荆州刘家老三,襄阳杜大姐等人在班长大顺子的带领下,将组成川军,西出到成都,体验天府之国慢生活去了。那是一个安逸的地方,生活习惯和来自三峡出口的我们所居住城市宜昌十分近似。可以大把的时间去坐茶馆,喝功夫茶。“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我用《隆中对》中的名句相赠,愿他们在四川跟我们其它几所地院一样,成三国鼎立之势,各成一片天地。“来来来,大家干一个,望你们在天府之国早日建功立业。”祝愿是美好的也是巴适的。

而沙市来的副班座习大大和管子君二位教头,则统领仙桃危爷和宜昌刘家五妹儿组成的东北联军,将进驻关外长春,兵屯昔日的满清皇宫。危爷和我相同点颇多:同在一个小班上课,同住一个学生寝室,同样魔鬼瘦高身材,同样的爽快豁达,排队同样站在队首,同在一个篮球队打球,嗓子在同样一个高音线上,在地质队实习时,同时上台表演“我是王晓义,我是买买提,今年都是十八岁,个头差不离。”

听说危爷也是一个能喝酒的主,只是当年学校里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今晚是我们大学生活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定要喝个痛快。于是,又倒了半缸白酒走到危爷桌前,为危爷践行。危爷爽快,站起身来,把手里的酒缸一举,道了声:是兄弟的就干了这杯。看了看手中刚倒的半缸子酒,再看看危爷把酒缸举得高高,那个当年的我,二话不说,端起酒缸一口一口的灌了起来,开始只觉得一股热流往下走,很快那股热流就从下面涌了上来,呛得嗓子里热辣辣的,一直往上冲到鼻子里,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这样喝过酒。想当年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景阳冈上打虎,不过如此吧。

时至今日,我的记忆也就只推进到这里,后面的断片似乎怎么都无法恢复了。什么时候倒下去的?怎么上楼回宿舍的?怎么上的床……好大一段空白。不过,好在同学们都还健在,日后碰到了,慢慢会将这些残缺的片段补上的。可能,每个人看到的片段不同,留下的印象深浅不一,表述的方式风格各异,终归,总是可以让断片接起来的。其实,不管其间发生了什么,那都不过是一段曾经的历史苍桑。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今天都已经显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经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酒醉,而且是醉过去得那么干脆,那么彻底,连一点回味都没有。更重要的是趁着青春,我们潇洒了一把。真是三年苦读堪回味,一夕酒醉化梦中。

到了晚间,朱洛凝老师听说我醉倒了,到宿舍来看我。见我在床上痛不欲生的样子,便慢慢地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在地质部做翻译工作时,她的一个年轻同行,有一次在陪伴老毛子的一次宴会上痛饮三杯之后,回去就长醉不醒了。听完故事,如醍醐灌顶,区区三杯酒就可以断送一个年轻的生命啊。幸好,我还没有喝到三缸!伴着头疼加上浑身酸痛和对痛饮过后小命可能玩完儿的惧怕,信誓旦旦跟老师说:从今往后,咱戒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打那次醉酒脑子就烧残了一部分,每到有好酒的时候,誓言就会不自觉地忘掉。直到喝醉后才会想到当初的发誓。当然,醒来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听说,危爷看我喝完缸里的酒,只是点到为止的喝了一小口,其实并没有把缸里的酒干掉。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记得的。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2/23/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1/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