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老板

湖林商场的春节庆祝活动办了好多年了。每年忙完活动,我照例要和沙老板聚一聚,这已经成了多年的习惯。沙老板的店开在商场里,进门时,门铃叮咚一响,柜台后面抬起一张脸来。斯文的眼镜后面是一双浓眉大眼,目光从镜框上先是审视,继而欣喜地看过来。

“沙老板,过年好!”我抱拳祝贺,有意提高声音,让节日的气氛渲染一下空旷的大厅。

“祝哥,新年好!新年好!”沙老板摘下眼镜,也抱拳回礼,一边招呼,一边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满脸都是笑。

那张脸,真是保养得很好。白白的奶油色上红光满面,像小时候邦可橱窗里那刚刚出炉的新鲜面包,隔着橱窗冒出带奶油的香气。真想上去咬一口。得体的衣服,适当地配在精干的躯体上,没有我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整体松弛和局部臃肿。眼睛,还是那么精明有神,略带点商人的狡黠。只是,岁月无情地湮灭了年轻时曾经的清澈无邪和散发着的纯真诱人。

“怎么样?买卖兴隆,生意不错吧?”商店里货架上商品堆得满满的,琳琅满目。

“还行吧,生意还凑合。”沙老板眼角扫了一下几个翻看着商品的顾客,不无得意地回答道。

沙老板天生具有那种商人的精明。一个留学生,提溜两个旅行箱子出来闯世界。从一个在街头风餐露宿的小贩,卖假冒名牌的商品开始,到在商场开一个正规的商店。从身无分文,毫无立锥之地开始,到今天在堂堂大商场占据一席之地,拥有华府高尚地区数幢百万豪宅,一路走来,沙老板很是得意。

“快来看看我的儿子。”沙老板把电脑屏幕翻转过来,一个身着军装的漂亮小伙子出现在眼前。视频一张张翻过,笔挺的海军军服,合身的训练迷彩服,美女在帅哥旁簇拥,大海蓝天下小伙子的笑脸和鲜花。儿子,是沙老板的骄傲,是聊天永恒的主题。从儿子小时候的聪明、调皮、正直,跆拳道黑带高段,到考入海军军校。谈起儿子来,沙老板眉飞色舞。

“家里人都好吧?”我含糊客套地问着。沙老板父母健在,年纪大了,住在国内部队休干所。他跟原配妻子离了婚,儿子跟着他。现在又娶了一个妻子,妻子从国内带来一个女儿。

我跟他的谈话,大部分是他在讲。好不容易轮到我说几句,有时候还会被兴致勃勃的他中间打断。能作为沙老板多年的朋友,多半是因为我是一个好好听众的原因吧。虽然是南国人士,但是,沙老板却丝毫没有上海男子的风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老婆的话至上。”在家里,颇有北方“爷们”颐指气使的遗风,“领导”的话居然也不往心里去。这份自以为是的“风度”,逐渐让他听不进别人的看法。大概,这就是他们家国共合作失败的原因之一吧。

一提到家里情况,沙老板的脸色便黯淡下来。“唉,还是你老兄命好啊。我嫂子又体贴又贤惠,你老兄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不像我生意上得意,家里面失意呀!为了这个家,我整天泡在店里,忙忙碌碌的。回到家里,还要生老婆女儿的气。你说,我这是为什么?”于是,沙老板开始絮絮叨叨地数落着第二任妻子不理解他,女儿的不听话,和在对待女儿的事情上,妻子跟他不一条心……

“家里不开心,没事出来走走嘛。华府各种社团多了去了。参加一些华人社团活动,跟大家聚聚,散散心。”我提议道。商场里锣声鼓声阵阵传来,庆祝的春节活动还在继续。

“这里不能没有人看店呐。老婆女儿都不来帮我。请个人又不放心。”沙老板回答。“你叫我怎么办?”是啊,这个店,还养着孩子,养着妻子,养着房子呐。

周围货架上是琳琅满目的商品,几个毫无表情的模特架子,把那些时装撑得时髦性感。大厅里寥寥无几的几个顾客在继续翻看着商品。听着沙老板内心空荡荡的回答,看着精明强干下的几分无奈。我,无语。


【华府轶事】系列


01/31/2025

素描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世刚兄离开已经七年了。七年,像一阵风,吹过了山,吹过了水,吹过了那些曾经的日子。世刚兄如今该是在天国里祥光普照的地方倘徉吧,或许已经长了一对天使的小翅膀,轻盈地飞在那片他向往已久的故土上,静静地享受泥土的芬芳。

我坐在电脑前,低头看着玻璃板下那张世刚兄为我画的素描。素描静静地压在那里,像一片无声的记忆。窗外的绿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天边的浮云悠悠地飘着。我偶尔会发呆,脑子里浮现出世刚兄的音容笑貌。

“老李,发什么呆呢?”妻子端着一杯茶走过来,轻轻放在我手边。

我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想起世刚兄了。”

“世刚兄?”妻子坐下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玻璃板下的素描,“就是那位画家朋友吧?”

我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玻璃板:“是啊,这张素描是他画的,也是我唯一的一张。”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初识世刚

那是九十年代初,我刚到美国不久,在一个台湾人创办的“华人活动中心”做义工。活动中心不大,但热闹得很,每周都有各种活动。有一天,我正忙着整理书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这位兄弟,能帮个忙吗?”

我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抱着一摞画框,笑容温和。他个子不高,但眼神明亮,透着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当然可以,”我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画框,“您是?”

“我叫李世刚,是这里的绘画老师,”他笑着自我介绍,“今天要布置画展,东西有点多,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连忙说,“我叫李志远,刚来这儿做义工。”

“哦,志远,”他点点头,“听口音,你是大陆来的吧?”

“是啊,北京人。”

“巧了,我也是北京人!”他眼睛一亮,“咱们可是老乡啊!”

就这样,我和世刚兄认识了。他年长我两岁,我便叫他世刚兄。


有一年,活动中心举办年会,我在前前后后帮忙。世刚兄的绘画班有个摊位展出,他在画摊旁给人免费画素描。

“志远,过来!”世刚兄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指了指椅子:“坐下,我给你画张素描。”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算了吧,我这人不上相。”

他笑了:“怕什么?就当帮我个忙,给大家开个头。”

我只好坐下。他拿起铅笔,目光专注地在我脸上扫过,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

“别动,放松点,”他一边画一边说,“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天怎么这么拘谨?”

我笑了:“这不是第一次当模特嘛,紧张。”

“紧张什么?”他头也不抬,“画画而已,又不是让你上台表演。”

周围渐渐围了不少人,有人小声议论:“画得真像!”“李老师的笔法真厉害!”

画完后,世刚兄把素描递给我:“看看,满意不?”

我接过画,仔细端详。画中的我神情自然,眼神温和,仿佛正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真像,”我感叹道,“世刚兄,你这手艺绝了。”

他笑了:“喜欢就留着吧,算是咱们友情的见证。”


世刚兄走得很突然。那天,我接到他妻子的电话,声音哽咽:“志远,世刚他……走了。”

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他心脏病发作,没抢救过来……”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握着电话,手微微发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窗外,雨渐渐大了,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妻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难过了,世刚兄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点点头,目光又落在玻璃板下的素描上。画中的我依旧年轻,眼神温和,仿佛正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世刚兄,”我轻声说,“你在那边还好吗?”

雨声中,仿佛传来他的笑声:“志远,别发呆了,来,坐下,我给你画张素描。”

我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窗外的雨依旧下着,玻璃板下的素描静静地压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


【华府轶事】系列


01/31/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