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文明的低语

布达佩斯之旅(三)

旅游大巴从英雄广场掉头,沿着安德拉什大街往回开,向多瑙河对岸的布达高地驶去。

跨过链子桥,就到了布达。这一边地势陡峭,建筑依山而建,石阶蜿蜒曲折,城堡林立。与佩斯的平展、繁华相比,布达更像是一颗时间凝固的琥珀,在阳光下缓缓释放出旧日的温度。

上山途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位一体广场(Holy Trinity Square)上的圣三位一体柱,高耸洁白,由巴洛克式雕刻构成,顶部是圣灵与基督的象征。它原为1713年为纪念瘟疫终结所立,表达人们对上天的感恩。据匈牙利历史学家估计,1710至1713年间的瘟疫导致全国死亡人数高达二十至二十五万。这种瘟疫纪念柱在欧洲中部(如奥地利、匈牙利、捷克等地)巴洛克时期非常常见,象征信仰与救赎。

此刻,川流不息游客手机里或许还存着Covid-19疫苗接种证明的数字残影。未来的考古学家或许会发掘巴洛克石柱和熔毁的口罩,但是他们会如何解读人类铭刻又遗忘的习性?

“所有瘟疫纪念碑都是未完成的。”我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个念头。当雕刻师在柱础刻下最后一道花纹时,他大概不会想到,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依然需要类似的纪念碑——只不过我们的伤痕还新鲜得发烫。

紧邻其后的,是马加什教堂(Church of Our Lady)。马加什教堂的哥特式尖塔高耸入云,彩色瓷砖屋顶在阳光下闪耀斑斓。教堂始建于1015年,几经修葺,散发着历史的光辉。走进教堂内部,只见四周金碧辉煌,彩绘玻璃洒出斑驳光影,仿佛置身神圣的时空。

教堂一侧广场,矗立着一尊威严的骑马铜像,是匈牙利国王圣伊什特万(St. Stephen I)的塑像。他身披披风,手持权杖,座下骏马仿佛跨过了整个喀尔巴阡盆地。

这位匈牙利开国君主,与东方的秦始皇有着奇妙的镜像关系——秦始皇终结战国七雄,圣伊什特万征服马扎尔各部落的七大酋长国。他们都用铁腕与智慧将游牧部落锻造成统一国家,但伊什特万的剑尖挑着的不是竹简,而是一顶献给圣母的金冠——将游牧联盟转型为基督教王国。而秦始皇却派徐福领三千童子跨海东瀛寻找长生不老仙丹。

国王身边,便是童话般的渔人堡(Fisherman’s Bastion),新哥特与新罗曼风格交织,拱廊层层展开,洁白如雪,构成一处宛如梦境的观景平台。游人站在塔楼间俯瞰佩斯城,对岸的国会大厦如一座镶嵌宝石的皇冠浮于多瑙河畔,时间与空间刹那间都在此凝住。

离开童话般的渔人堡下山,途中经过涌泉女神喷泉(Fontana della Ninfa)。烈日炎炎,涌泉女神铜像在树荫中举托水盘,泉水如帷幕流泻,滴入八角形水池,发出悠缓水声,给游人带来身心的清凉。周围花木环绕,为古老城墙增添一丝灵动的仙气。

不远处,花丛中矗立着一个纪念碑,碑顶的青铜雕塑由两位人物构成:前方是执刀战士,背后则是展翼高举桂冠的自由女神,她右手挥舞旗帜,仿佛在召唤自由。雕像脚下环绕青铜花环。走至近前,方知是独立战争纪念碑(Statue of the Independence War),纪念1848年匈牙利人民为民族独立奋起抗争的英勇时刻。

纪念碑对面,看到一座新巴洛克风格的老宅门前,门上写有城市中的历史奇人胡迪尼之家(House of Houdini)。看来,布达的魔幻气质不仅在城堡与教堂,也藏在胡迪尼的魔术传说中。

胡迪尼的魔术曾通过银幕传入我的记忆: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戴着手铐从密封的水箱中脱身,技惊四座,其表演曾在西方享有极高声誉。原来他就出生于布达,怪不得在世人几乎将他逐渐遗忘的年代,他的家乡还保留着胡迪尼遗物的魔术博物馆。

布达城堡山(Buda Castle Hill)是此次旅行中的一个选项,根据游客的时间、体力和兴趣而定。

城堡中总统府紧邻布达皇宫,是一栋19世纪典雅的新古典主义宫殿。匈牙利总统是国家元首,主要承担礼仪性职责,而总理才是真正掌握行政权力的领导人。距总统府约百米,是总理办公厅,原为修道院,2019年改造为总理办公室,现在正在维修中,远处可见巨大的吊车在云中穿梭。

推着手推车顺着山坡而下,在一处小酒馆停了下来。露天的桌椅边一团团红艳艳的花,吸引了我的目光,也仿佛温柔地挽住了疲惫的双腿。上山的一段路,让我推车的腰腿更加酸痛。来一杯冷饮,不仅清凉解渴,也正好歇脚恢复,稍稍抚平一路攀登的疲惫。虽然布达城堡山可上可不上,但是时间还早,何不乘此机会过去看看?

休息过后,打起精神,继续推车前行。车轮碾过的每一粒碎石或是石块,都可能是国王征服部落时马蹄溅起的碎石、也可能时某位御厨打碎的陶罐,或者是二战期间围城战的弹片。用我地质专业的眼睛来看,这座山就是一块巨大的沉积岩,由无数个世纪的物质与记忆而形成。

在进入总统府街口旁,矗立着一尊身穿旧时戎装的军官铜像,神态刚毅,左手持剑,右手扬刀,是守护这片土地的象征。走过一段街道,前面豁然开朗,一大片草地和花卉迎面而来。总统府前的广场,我捕捉到几幕动静交织的印象:

快到总统府前,听到一阵鼓乐声,人群开始向总统府涌去,原来我赶上了总统府卫兵的换岗仪式。不过我推着手推车无法快行,及至近前,赶上卫兵换岗的最后一段。换完岗位的士兵,步伐整齐,刀枪映着阳光闪着寒光,鼓点有节奏地敲击着石板,整齐的队列缓缓绕行总统府一周。

我看过天安门的升旗仪式,也看过许多欧美国家的皇宫或者总统府的换岗仪式,匈牙利的换岗仪式,虽然算不上盛大场面,却也庄严有仪,传递出一种低调而沉稳的仪式感。

而最令人会心的一幕,是在这千年王城之间,一群小学生在总统府的岗哨前,表演拉拉队舞蹈。他们旋转、跳跃、笑语声声,宛如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跳动的一抹轻盈。也许这正是布达最动人的所在——在庄严的石墙之间,传统与生活不期而遇,历史与童趣并肩前行。

在我手机的视频里,小学生啦啦队的欢叫、卫兵靴跟的撞击声、胡迪尼水下逃脱时气泡的咕噜声,在城堡山形成奇妙的赋格曲。历史跟现实,从来不是单音轨的播放,永远是多重奏的即兴演出。

总统府宫墙之侧与王宫花园之间的平台边缘,一只展翅高张的巨鹰铜塑,利爪紧握一柄长剑,站立在高高的基座上,鹰喙微张、眼神凌厉、朝向东方(佩斯)。这并非现实中的鹰,而是图鲁尔(Turul),匈牙利民族神话中的神鸟。它讲述着一个古老游牧民族如何从草原迁徙至喀尔巴阡盆地,建立国家,并誓死守护这片土地的决心。

图鲁尔鹰的剑锋所指处,钢铁吊臂正在云端拆卸脚手架。这个曾指引马扎尔祖先西迁的神鸟,如今监督着民主政府的修缮工程——某种更隐秘的“迁徙”仍在继续。

返程途中,大巴缓缓驶入一座嵌入山体的古老石拱隧道,灯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投出斑驳光影,如同进入时光的隧道,回声在耳边低语。隧道尽头豁然开朗,佩斯的天际线已在暮色中一点点闪亮,那座横跨多瑙河的链子桥,在暮霭与灯火交织的背景中缓缓浮现。山上山下,两重天地。

之前的多瑙河冬季结冰才能通行,布达与佩斯隔水相望。以“现代匈牙利之父”著称的塞切尼伯爵,目睹英法工业崛起,他立志将匈牙利带入现代社会。他提出:“一个国家要强大,首先要让河对岸的人可以随时过来谈话。”此话看似简单,实则了不起。这座桥早在新中国成立100年前建成,是当时欧洲最长的悬链桥之一,被誉为“匈牙利迈入现代的第一步”。

不禁联想起故乡武汉的第一座长江大桥,以及后来长江上横越的无数座跨江长桥。从多瑙河到长江,桥梁不仅是地理的连接,更是文明迈向现代的象征。

桥头,那四座雄踞的石狮依旧静默无言。它们踞于桥的四角,体态庄严,眼神坚定,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凝视着往来的人群与河水的奔流。无论日升日落、战火和平,它们始终不动声色,像沉默的裁判,见证布达与佩斯从分裂走向合一,也见证着匈牙利从王权到共和国的百年蜕变。

有人说石狮没有舌头,是雕刻师的遗憾;也有人说,这是艺术家的克制,不让石狮开口,是为了让历史自己说话。无论哪种说法,这些石狮身上都流露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使人在靠近时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压低声音。

链子桥不只是布达与佩斯之间的一座桥,更像是我旅程与内心之间的一道通道——连接着所见与所感,现实与记忆。

从英雄广场到链子桥,布达的低语穿越千年,诉说着历史与未来的交响。而我的布达之旅,也就在这四头沉默守望的石狮注视下,缓缓收束于多瑙河的波光,融入了历史的余晖。


狗尾续貂小诗一组【布达降D小调】。

圣三位一体柱

石雕的褶皱里
藏着一场三百年的热病
鸽子粪落下时
消毒水正擦亮
新装的电子屏

马加什教堂彩窗

光之鲷鱼游弋迟
百丈琉璃凝冻时
跪凳忽颤因钟响
圣徒袍角扫过诗

渔人堡石阶

白垩的琴键
被游客踩出降D小调
穿红裙的姑娘
把自拍杆伸长成
马扎尔人的套马竿

城堡山手推车

轮轴哼叽着
哈布斯堡的咏叹调
不平的斜坡上
一块碎石正用棱角
测量古堡的胃药

胡迪尼博物馆

铜锁箱中水渍深
海报剥落逃生门
游人举起摄像头
拍下虚空脱铐人

石狮篇

雄姿鬃毛陷石纹
多瑙河声暗入云
舌上王朝皆蚀尽
百年冷眼看桥分

【多瑙河游记】


06/04/2025 初稿于旅行途中
06/25/2025 修改于瓦蓝湖

布达佩斯——河岸别语

布达佩斯之旅(四)

午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推着手推车,独自沿着佩斯一侧的多瑙河岸缓行,仿佛漫步在一幅历史与诗意交织的长卷之中。

沉默的鞋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动容的鞋履雕塑(Shoes on the Danube Bank)。这是为纪念二战期间被纳粹箭十字党枪杀的犹太人而设。那些形态各异的铁制旧鞋沿河岸而置,有男鞋、女鞋、童鞋,凌乱错落,仿佛刚刚被人脱下,下一秒就要有人回来穿上。然而,他们永远没有回来,只有今人祭奠的鲜花和蜡烛。我蹲下身,凝视一双童鞋,想象它曾属于某个天真的孩子,心头一阵痛楚。

游轮汽笛声掠过河面,今日的布达佩斯人面对河边尽情歌唱,雕塑边的花瓣在六月的风中微微颤动。

人们在阳光下随意漫步,或者坐在长椅上静静读书,他们是幸福的,没有旧日曾经笼罩河上的阴云,没有暗夜的敲门声,没有失去自由的恐惧,尤其在那些静默的铁鞋前。

我站在这里,望着静静流淌的多瑙河,仿佛能听见那些不幸年代里消失者的叹息。沉默,或许是对不幸最深的缅怀。

沿岸继续北行,迎面便是巍峨庄严的匈牙利国会大厦。它是布达佩斯最为标志性的建筑,哥特复兴式结构,红色穹顶如皇冠般矗立,多塔尖指天,庄严辉煌。沿着建筑一侧,有匈牙利议会图书馆(Library of the Hungarian Parliament)的外部入口,那是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藏书百万,却对外低调开放,是知识与政治并存的场所。

再往前,是一块不太引人注目的纪念碑——科苏特桥纪念牌(Kossuth híd emléktáblája)。这座桥曾是1946年战后匈牙利自行修建的第一座桥梁,象征国家从废墟中自立的勇气,如今只剩下纪念碑,铭记那段曾经勠力同心、艰难重建的岁月。

忧郁的诗人

一尊沉思者般的铜像出现在眼前,阿提拉·约热夫雕像(Attila József Statue),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匈牙利诗人。哦,又一个匈牙利诗人。此外,我只知道另一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和他的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约热夫终生与贫困、精神疾病相伴,但其诗句却始终如利剑穿透社会的不公。他在一首《我就是我》的诗中写道:

我没有父母
没有上帝伴我
没有床可眠
也无盖布暖我

我曾偷,我会杀
若必要,我也会
不望未来恩惠
不惧审判天威

我二十岁不到
若好死,我愿走
愿你以我为榜
心纯,不为俗俘

诗人在这里质问社会:一个人若一无所有,是否还有资格保持纯洁?而他,用最残酷的话语,给出了“是的”这个回答。

约热夫坐在河畔台阶上,头微低,双手搭膝,神情忧郁,仿佛正在倾听河水的呓语。诗人青铜的指节因无数抚摸而发亮,当地学生相信触碰他的手稿能获得文学天赋。他的左膝上永远搁着新鲜的金雀花。他身前的河流与他笔下的祖国重叠——美丽、痛苦、坚韧。

看着低头沉思的诗人,想起白天导游在调侃匈牙利的话,她说匈牙利是个总是失败的国家(lost country),这种自嘲,既反映历史创伤,也显出文化上的悲悯意识。

第一次世界大战,匈牙利当时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战败后,匈牙利失去了超过三分之二的领土;第二次世界大战,匈牙利与纳粹德国结盟,再次战败;冷战时期,加入苏联社会主义阵营,1956年匈牙利革命,却被苏军血腥镇压。

“倒霉的匈牙利。”听完导游的一番讲解,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匈牙利作为一个中小国家,长期处于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纳粹德国和苏联等大国的夹缝中。它的历史选择往往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非完全的自由意志。小国在国际政治中的困境,让它很难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导游的调侃,其实透露出一种匈牙利式的苦中作乐:他们清楚自己的历史很“倒霉”,但也有一种深藏的自嘲与坚韧。与其被称之为“lost country”,不如说是一个“被历史反复推搡的小国”,在大国角力中不断挣扎,试图寻找自己的位置。

桥上的政治家

巧极了,往前不太远的玛格丽特桥附近,有一座站立于小桥之上的雕像,纳吉·伊姆雷(Nagy Imre Statue)。他是1956年匈牙利革命中的关键人物。纳吉上台后,宣布改革措施,包括解散秘密警察、释放政治犯,并承诺多党制和中立外交政策。不幸,苏联出兵布达佩斯,展开大规模镇压。短暂的匈牙利革命失败了,纳吉为此被秘密审判并处决。

如今,他孤独第站在一道小桥中央,身着长风衣,背影面向国会大厦。桥下无水,他却如同跨越一道不可回头的政治深渊。那孤独的背影,是布达佩斯对理想者的永恒致敬。

对比匈牙利和中国的近代史,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国家的“弱小”与“倒霉”,并不取决于它的地理面积。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然而在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依然沦为“lost country”: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从八国联军到战败割地、赔款辱国,中国曾一度陷入迷失、混乱与绝望。

但今天,中国重新站在了世界舞台的中央。还是那片土地,还是这个民族,为什么开始强大了?人们不禁要问。

再看世界其他国家的命运变迁。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这些都曾是地理上的“小国”,却在特定的历史时刻走上巅峰。朝鲜、越南、甚至以色列,这些体量更小的国家,也都在不同历史阶段中,以自己的方式在风雨中站稳了脚跟。它们都不曾真正“迷失”。

国家的复兴,固然与历史机遇、内部改革与国际环境密切相关,但归根结底,更关键的,或许是一种民族精神。一个国家的命运,并不取决于它的大小、资源或一时的得失,而在于它是否拥有清晰的方向、统一的行动和不屈的精神。

当中国将“百年屈辱”转化为“民族复兴”的动力,从内部凝聚出前行的力量时,那片曾经动荡不安的土地,终于焕发了新的生机。而如今的匈牙利又走向何方?

纳吉的背影让我想起中国近代史上的无数理想者,他们同样在黑暗中寻找光亮。强国,不只是物质层面的扩张,更是精神层面的觉醒。真正不会“迷失”的国家,是那些即便身陷黑夜,也不放弃点燃火种的人们。

尾声

傍晚,邮轮缓缓启程,逆光中的国会大厦金顶生辉,布达高地的轮廓渐渐沉入暮色之中。像极了我的新作《国会大厦的黄昏》,一个水中倒影的图像诗。

所有尖顶
开始










暮色中马加什教堂的塔尖、渔人堡的拱廊、城堡山的剪影,在夕阳下如同一幅剪影,镶嵌在多瑙河的水面上。

布达佩斯,我们将暂别。而身后,那千年王城,仍在生生不息。

临别即兴,作《告别布达佩斯》记之。

王城千载峙高冈
石阶古堡浴斜阳
渔人堡畔星河转
马加什堂钟声长
旧宫犹说双鹰事
残壁曾铭奥斯芒
一链飞虹牵两岸
多瑙不语阅兴亡

【多瑙河游记】


06/04/2025 初稿于旅行途中
06/25/2025 修改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