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音乐之夜

告别斯洛伐克后,邮轮缓缓驶入奥地利境内。

晚餐后,我们搭乘邮轮安排的大巴前往维也纳,期待已久的音乐会即将在今晚上演。

沿途华灯初上,维也纳以她特有的典雅与温情,在夜色中迎接我们。街道、行人、建筑,在车窗边一一掠过,虽只是匆匆一瞥,却已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矜持中透露的热情。

晚上八时许,大巴停靠在音乐厅前。恰逢上一场音乐会刚刚散场,入场与离场的人流交汇在一起,熙攘却有序。入口处需要上楼,一时未见电梯踪影。我是人群中唯一推着手推车的人,一位工作人员主动上前,特意引领我走向大厅另一端,开启专用电梯助我上楼。


证券交易 vs 音乐厅

此前,我并不知道音乐会的具体安排。心中暗想:我们会不会是去那仰慕已久的维也纳金色大厅?那个专为音乐而生、奢华辉煌、拥有世界顶级音响效果的音乐圣殿?

眼前的音乐厅主厅装饰精美,雕梁画柱,气氛庄重而典雅。墙上写着“Wiener Börsensaal”——虽是德语,看不明白,却更添几分期待。我拿出手机查询,原来它译作“维也纳证券交易所宫”。

后来得知,这座建筑位于维也纳第一区,由丹麦建筑师特奥菲尔·汉森于1871至1877年间设计。它红砖立面典雅大气,更以卓越的音响效果闻名。原本作为证券交易所使用,1998年后转型为文化场所,可容纳约350人,是举办古典音乐会的理想场地。它坐落在著名的环城大道旁,毗邻伏提教堂与大学,既承载历史,又延续艺术。

与金色大厅相比,维也纳证券交易所宫更像一座多功能历史建筑。氛围典雅庄重,适合中小型音乐演出与文化雅集,自带浓厚的历史叙事感。票价在55至75欧元之间,亲切而不失格调,尤其适合游客与家庭前来感受维也纳的艺术气息。

步入音乐厅时,其他观众尚未完全入场。我在前排正中的位置先坐了下来。

听说这座音乐厅与金色大厅出自同一位丹麦建筑师之手。环顾四周,大理石的方柱庄重典雅,红底绣金的丝绒帘幕垂落两侧,高耸的天花板呈现出新古典主义的秩序与节制。整个空间布局规整、比例精妙,既保留了古典装饰元素——如细腻的线脚与浅浮雕,又对其做了简化处理,避开了巴洛克风格的过度繁复。现代简约的线条隐约其间,灯光悄然藏入格状乳白色玻璃之后,柔和地映照大厅。

色调以米白与浅金为主,局部点缀低调的蓝色,墙壁间或悬挂古典画作与雕塑,搭配路易十六风格的座椅。而观众席则采用庄重的红色金丝绒,整体氛围温馨中见高雅,庄重里含亲切。

又一次坐在第一排。不禁想起几年前在圣彼得堡,同样坐在首排,观看世界顶级芭蕾舞团演绎的《天鹅湖》。那时每一个脚尖的起伏、每一次表情的流转,都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晰看到乐池中乐手的一举一动——大提琴手在演奏间隙低头查看手机的画面,也成了那晚记忆里一抹生动的细节。

可惜,如圣彼得堡那场演出一般,维也纳这场音乐会同样不允许拍照。有些瞬间,注定只存活于记忆之中。


民间 vs 宫廷乐团

今晚为我们演出的是“维也纳宫廷乐团”(Wiener Residenz Orchester)。

这是一支拥有深厚传统的室内乐团,由钢琴家兼指挥保罗·莫泽(Paul Moser)及其妻子西尔维娅·莫泽(Sylvia Moser)共同创立,始终致力于以最高艺术水准呈现维也纳古典音乐的精华。

乐团以其独特的18世纪乐器音色和对莫扎特、施特劳斯等作曲家作品的深刻理解而著称,频繁演出于维也纳多个历史宫殿之中,致力于还原19世纪初典雅而浓郁的音乐氛围。

需要说明的是,该乐团并非历史上官方的宫廷乐团,而是一个成立于1990年的现代室内乐团。多年来,他们专注于推广维也纳古典音乐,通过每日持续不断的演出,让这份珍贵的艺术遗产走近更多人的心灵。演出中,乐团常融合歌剧咏叹调与芭蕾表演,特邀来自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和民众歌剧院的舞蹈家及知名歌唱家同台献艺,为观众带来层次丰富、视听双重的艺术享受。

乐团常年演出于维也纳多个优雅的历史建筑中,如奥尔斯佩尔宫和维也纳证券交易所宫等。他们纯净而充满情感的演奏,被誉为“维也纳的声音”,广受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爱好者喜爱。

今晚的演出由七位音乐家组成:一位首席小提琴手、两位小提琴手、一位大提琴手、一位低音提琴手、一位铜管乐手和一位钢琴家。此外,还有两位男女舞蹈家和两位男女歌唱家同台献艺。


进行曲 vs 圆舞曲

坐在第一排,乐器之音、歌声之韵、表演之态,皆清晰可触。首席小提琴手拉动弓弦时,音符仿佛从指尖跃出,直抵心间;观众席间的掌声与乐曲的节奏交织,台上台下共振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尽管我对西洋乐器与古典音乐涉猎不深,却也略知一二。音乐本无国界。在这场音乐会中,我仿佛与自我对话,也仿佛听见海顿、莫扎特、施特劳斯等大师以音符构筑的语言,陌生却亲切。此时此刻,音符在厅内回响,仿佛每一角落都浸润在音乐之中。身边的世界仿佛被音乐唤醒,充满活力,情感丰沛。

维瓦尔第的《四季》之“春”,以小提琴模仿鸟鸣、流水与微风,勾勒出一幅明媚鲜活的春日画卷。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节奏明快、音阶跃动,模仿军乐打击之声,是许多古典入门者心头的挚爱。萨列里的《威尼斯交响曲》则洋溢着轻盈舞曲的风格,令人不禁想象威尼斯运河的宁静与夜晚的浪漫——尽管我尚未亲临。而海顿的《第一交响曲》洋溢着蓬勃的生气,甚至还藏着一丝幽默的笔触。

演出中还有歌剧演唱环节。男中音在乐团的伴奏下以意大利语演唱,虽不解其词,但歌者表情幽默狡黠,语气与神态极尽夸张,喜剧效果十足。

莫扎特的二重唱《让我们携手同行》由男中音与女高音共同演绎,讲述一位风流贵族试图引诱纯真乡村姑娘的故事。即便听不懂歌词,我也能从表演中读懂情节——男中音以温柔旋律与甜蜜唱词步步引诱,女高音则用歌声展现内心的挣扎与纯真之间的拉扯,脆弱却动人。

我向来在艺术尤其是舞蹈方面天赋匮乏。记得八十年代初,交际舞风行一时,就连校园中也难免其热。虽然始终没学会跳舞,却因此听遍了许多经典舞曲。如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旋律优雅、编曲华丽,宏伟之中见浪漫;而《蓝色多瑙河》更是深入人心。聆听时,我能感受到浪漫与自然交织的气息,仿佛看见多瑙河水的流动、两岸风光与维也纳的欢愉,更仿佛置身于此地此刻音乐厅中那一份贵族般的优雅。

于我而言,《蓝色多瑙河》不仅是施特劳斯的代表作,更是维也纳乃至奥地利文化的象征。它早已超越音乐本身,成为一种浪漫主义与欧洲文化的精神符号。

上半场以一首G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结尾,抒情的旋律抚慰人心,仿佛维也纳夜晚的静谧之声。

中场休息过后,音乐盛宴继续。轻快活泼的波尔卡、《春之声》圆舞曲、极具匈牙利风情的小提琴曲《查尔达什舞曲》——后者更是小提琴八级考级曲目,对技巧要求极高。女舞者身着流苏长裙,在《查尔达什舞曲》的快板中旋转如风,裙摆飞扬,点燃了全场的热情。

随后,《维也纳之血》二重唱响起,象征着维也纳人的热情与生命力。男女声部交织呼应,旋律流畅甜美。舞蹈演员也翩然登场,从抒情的慢板独舞转向热情的快板双人舞,旋转与步伐间尽显欢愉与浪漫。

音乐会在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茨基进行曲》中走向高潮。这首进行曲节奏昂扬、气势雄健,感染力极强,不但是我这般普通听众耳熟能详的经典,也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传统安可曲目。观众情不自禁地随节奏鼓掌、欢呼,台上台下共鸣一片。

在《拉德茨基进行曲》辉煌的余音中,我的维也纳之夜,圆满落幕。而这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维也纳,这座孕育了莫扎特、贝多芬与施特劳斯的城市,我还要来的,还要到金色大厅欣赏这人间仙乐。

【多瑙河航笺·维也纳音乐会】


06/05/2025 草记于维也纳
09/06/2025 修改于瓦蓝湖

普雷斯堡的时光切片

夕阳西下时,邮轮缓缓驶离布达佩斯,开启了我们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程。

邮轮沿着匈牙利境内的多瑙河顺流而下,岸边的城市建筑逐渐隐退,两岸视野愈发开阔,夜色也悄然而至。我独自静坐在顶层甲板上,任六月的晚风轻拂,慢慢整理白日里在布达佩斯那些眼花缭乱、匆忙中带着惊喜的片段。

夜色古堡

夜色渐深,远处多瑙河畔的城堡山上,灯火如星,勾勒出埃斯泰尔戈姆城堡的轮廓。一旁紧邻著名的埃斯泰尔戈姆大教堂,在夜色中显得朦胧而神秘,如时光投下的剪影。

埃斯泰尔戈姆是匈牙利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因其扼守多瑙河谷的战略位置,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据史载,早在公元前350年左右,凯尔特人便在此定居,其后罗马人、斯拉夫人相继而来。这座城市见证了中世纪的烽火,承受过蒙古铁骑的践踏,也曾沦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如今古堡沉默地看着邮轮过往,以及渺小如蚁的我,用灯火照亮历史的层叠,仿佛既为过往作注,也为未来引航。

普雷斯堡

一觉醒来,不知不觉间,邮轮已悄然驶离匈牙利,进入了斯洛伐克的境内。我站在甲板上,静静欣赏多瑙河两岸缓缓流动的风景。游轮前方,远远浮现出一片城市的轮廓。沿岸逐渐出现高大的建筑与横跨水面的桥梁——我们正在靠近布拉迪斯拉发(Bratislava),斯洛伐克共和国的首都。

布拉迪斯拉发曾以“普雷斯堡”(Pressburg)之名见诸史册,早在公元前5世纪就有凯尔特人定居,后成为罗马帝国边境要塞。自16世纪起,它一度作为匈牙利王国的首都近三百年,见证了奥斯曼帝国入侵后匈牙利王室的迁入与加冕典礼。18世纪末,玛丽亚·特蕾莎女王曾在此积极推动城市建设,留下了众多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遗产。而“布拉迪斯拉发”这个名字,则是在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正式启用。冷战期间,它作为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部分隐于铁幕之后,直至1993年,终于成为新独立的斯洛伐克共和国的首都。

说来惭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出国之前,只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国家叫做“捷克斯洛伐克”。后来苏联解体,这个中欧国家也在九十年代和平分离,成为捷克与斯洛伐克两个独立的国家。上次莱茵河之旅,我曾到访过捷克首都布拉格,没想到这一次从布达佩斯出发,才刚离开匈牙利,就与布拉迪斯拉发不期而遇。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甚至未曾听说过这座城市的名字,更不知道它竟是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发是欧洲最小的首都之一,人口仅四十余万,却拥有独特的地理位置——它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时与两个邻国(奥地利与匈牙利)直接接壤的首都。这座城市坐落于多瑙河畔,承载着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文化遗产。

银虹飞渡

邮轮缓缓靠近布拉迪斯拉发,一座现代化的弧形银色大桥逐渐清晰。远远望去,它如一道银虹横跨多瑙河之上;渐行渐近,才见主拱线条优雅流畅,倾斜的系杆与极简的流线造型,使它在布拉迪斯拉发的诸多桥梁中显得格外独特。这就是“阿波罗桥”(Most Apollo),桥体以钢结构支撑,银灰色的涂装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宛若一道划破天空的金属弧光。桥畔矗立着一幢银白色现代建筑,犹如一名沉默的卫士,静静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入口。

邮轮继续向前行驶。蓝天之下,沿岸连绵的当代建筑依次展开,河面上邮轮与驳船缓缓交错,岸边起重机高耸,正在有序作业——一片繁忙景象中,透出布拉迪斯拉发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河畔英魂

邮轮仿佛读懂了我的心绪,以近乎散步般的悠然节奏缓缓前行。岸边渐渐浮现出一尊庄严的青铜雕像,后方矗立着一座浅白色的纪念方碑,碑顶傲然屹立着一头雄狮——这一切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被时光铭记的故事。

这正是米洛什·R·什特凡尼克(M. R. Štefánik)的纪念碑。他不仅是斯洛伐克杰出的天文学家,更是一位将军与政治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捷克斯洛伐克的独立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雕像高高立于石柱之前,俯瞰着多瑙河的粼粼波光。身披军装的什特凡尼克神情坚毅,仿佛至今仍在默默守护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令人唏嘘的是,这座纪念碑的命运坎坷多舛。二战期间,它被纳粹支持的傀儡政权下令拆除。据说当时工人们用卡车强行拉扯,却只扯断了雕像的头部,最终只得动用炸药将其彻底炸毁。曾经的荣光碎入尘埃,直至数十年后,才得以在原址附近重建,于多瑙河畔再次挺立——不仅恢复了历史的记忆,也重塑了一个民族的尊严。

飞碟凌空

我虽非英雄,心中却始终怀有一份对英雄的敬仰。我默默向这位先驱致意,目光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铜像,直至它完全隐没于河岸线之后。

前方又迎来一座属于新时代的桥梁,仿佛有意与之前的“阿波罗桥”争辉。这是一座造型独特的斜拉桥,桥塔高约八十余米,犹如自黄山之巅伸出的迎客松,以一道流畅而有力的弧线舒展长臂,迎接往来于这片水域的旅人。桥塔顶端托举着一座圆形建筑,形如飞碟,轻盈悬浮于空中。其内部设有观景台、餐厅与咖啡厅,可360度俯瞰整座城市——蜿蜒的多瑙河、错落有致的老城屋顶以及远方起伏的山脉,尽收眼底。

这便是新桥(Most SNP),全称为“斯洛伐克民族起义桥”。它建于1967至1972年间,是冷战时期现代工程技术的象征,承载着社会主义时代对于进步与力量的想象。如今,新桥不仅是连接两岸的交通要道,也成了热门的旅游地标。它与优雅的“阿波罗桥”并肩跨越多瑙河,共同勾勒出布拉迪斯拉发独特的天际线。

千年古堡

一路上,所见的多是布拉迪斯拉发现代化的城市风貌。直到邮轮缓缓从新桥下方穿过,右侧岸边的山丘上才赫然现出布拉迪斯拉发城堡的身影。它巍然屹立于多瑙河畔,白色外墙与四座角塔在晴空下分外夺目,尤其是西南侧高耸的皇冠塔,已成为整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天际线。

这座城堡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3500年——那是一个远比中国夏、商、周三代更加遥远的年代。当中华大地还处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良渚文化与仰韶文化时期,当古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正初现曙光,这里已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城堡在历史长河中迭经兴废。它先后见证过凯尔特人的定居、罗马帝国的边疆,也曾在中国大唐深陷“安史之乱”时,成为大摩拉维亚公国的核心堡垒。待到明朝郑和扬帆远航的时代,城堡被改建为哥特风格;而在明崇祯帝自尽于煤山之前,文艺复兴的元素又为其添上新妆。1811年,亦即在大清朝被推翻的一百年前,一场大火几乎将城堡彻底摧毁——那一年,紫禁城中的皇帝正为白莲教起义和王朝的缓慢衰落而忧心忡忡。

值得庆幸的是,上世纪这座古堡得到了系统性重建,如今作为斯洛伐克国家博物馆焕发新生。它曾见证十一任国王与八位女王在此加冕,如今则向世人静静诉说千年以来的风雨与辉煌。站在城堡露台上俯瞰多瑙河与整座城市,仿佛也望见了一部立体而恢宏的欧陆史诗。

离开了布拉迪斯拉发市区,邮轮沿岸西行,位于坐落在多瑙河与摩拉瓦河交汇处的高崖上,有一座废弃的城堡,那便是斯洛伐克重要的历史遗址之一的德文城堡,其历史勘可并列前面提到的埃斯泰尔戈姆城堡。只是拿破仑军队于1809年摧毁了它,如今徒留遗迹,不免让人唏嘘。

多瑙长卷

世事沧桑,千百年来,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恣意挥毫。布拉迪斯拉发如一部层叠的史书,页页写满帝国的兴衰、民族的坚韧与时代的更迭。而多瑙河如同一卷长卷,承载着辉煌与疮痍的记忆,平静深邃地流向远方的阿姆斯特丹,伴我继续探寻。

多瑙河航笺·普雷斯堡的时光切片


06/04/2025 随笔于旅途中
09/03/2025 修改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