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

高高的白桦树下,他静静地站着,右手握着一束野菊花,左手轻轻抚摸着白桦树的树皮。

他的眼神透过树叶的缝隙,追寻着记忆中的她。一阵风刮过,树叶扑簌簌地在空中飞舞,静静地融入秋的晚霞里。记忆,在晚霞中斑驳,在轻风里起伏,点点碎片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记得那个夏日,他第一次遇见她。那天,她背着半捆柴,靠在树下歇息,满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他看到她疲惫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惜。

他默默走过去,把她的半捆柴加在自己的那捆上,笑着说:“我来帮你吧。”

她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微微一笑:“谢谢……谢谢你。”

他的心在她的笑容中微微一颤,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被她深深吸引了。

他是大山的儿子,土生土长在山里。好不容易考到县城里上中学,却赶上了文革。学校里不上课,只能回家帮着种庄稼。农闲时,他喜欢看书,村里人都称他小秀才。他内心常常感到孤独,渴望有一个理解他的人。

她是城里的妞,父母都是西南联大的高才生,同在省城图书馆工作。文革的冲击,使她的家庭破碎,她被迫来到大山里。尽管生活艰苦,她依然保持着对书籍的热爱。

她看书时,总是文文静静,低着头,两条小辫整洁地搭在肩上,背后是夏日的阳光和野花无语的芳香。

她介绍给他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接过书,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一次,他们坐在白桦树下,讨论书中的情节。她说:“保尔·柯察金是真正的英雄,他的坚持和奋斗让我很感动。”

他点点头,眼中也有一丝感动:“是啊,保尔的精神令人敬佩。”

从那以后,他们常常在夏日的熏风里讨论书中的人物和情节。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语,都深深印在他的心里。她的文静和智慧,像阳光一样温暖了他的心。

青春在夏日里生发蔓延,在秋季里面临分别。白露时节,县上来征兵,他光荣入伍了。

那天的告别依旧在白桦树下。她站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束野菊花,泪水在她的眼中打转。他站在她面前,郑重地说道:“等我回来,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她点点头,泪水终究滑落,洒在那束菊花上。

在部队里,他刻苦勇敢,最终提了干。在一次反击战中,为了掩护战友,他被地雷炸得失去了左腿、左手和左眼。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

“我还剩下什么?”他低声自语,“一条腿、一只手……一只眼睛……这样的我,还能给她什么?”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她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最后一次分别的场景,她站在白桦树下,泪水滑过脸颊。

“我不能让她为我痛苦。”他低声说道,“也许,让她以为我已经牺牲,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他颤抖着写下那封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深深刺入他的心里。

收到信的那天,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撕裂了一般,痛苦和绝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这不可能……他不会死的……”她低声呢喃,一遍遍地读着信中的每一个字,试图找到一丝破绽。

落实知识青年的政策后,她回到了省城。每年白露时节,都会到白桦树下,轻轻摆上一束野菊花,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她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伤感。

她会轻轻抚摸着白桦树的树皮,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仿佛能触摸到那些年的温暖。“你答应过要回来的,”她低声呢喃,泪水无声滑落,“可你为什么食言了?”

躲在树丛后,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翻涌着无尽的酸楚。“如果当初没有寄出那封信,如果我能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

待她走后,他颤抖的手敬一个军礼,并排放上另一束野菊花。

白桦树的树皮上布满了岁月的裂痕,像极了他们之间无法愈合的遗憾。

去年冬天,雪太大,老白桦树被冰雪压断了一根大枝。今年瑟瑟秋风中,白桦树下没有了那束野菊花。他站在树下,望着那断裂的树枝,心中涌起无尽的伤感。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微型小说——改编自散文《白桦树下》


02/19/2025 瓦蓝湖

人的价值

多年前,我的一位中学同窗好友,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临省一所偏远的山区小学任教。我那时还在农村,白天在地里干活,天黑了在家里就没有事干。为了打发漫长的黑夜,我会在蜡烛的灯光下看看书,或者写日记,还有写信,给以前的同学和朋友们,其中就包括她。

从她的信中,我渐渐看到,她的学校由一排四五间土房和一个操场(打谷场)组成,连她一共两个女教师。那位老师是一位当地回乡的高中生。每个老师要教几个年级,五六十个学生。不仅要教语文和数学,还要教音乐、图画和体育等课程。

学生们的生活条件很苦,他们自带干粮,常常是玉米饼、红薯干和咸菜,中午在学校里热一热就是午饭。但是,孩子们的学习很认真,尤其是她去了以后,低年级的同学升到高年级了,小学生出去上中学了,孩子们会唱得得歌也多了,也会打球和跳舞了,连以前那些辍学的孩子们又复学了。信中让我体会到她跟孩子们相处中,尤其是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所带来的满足感。

我给她的信中,会聊到“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那部50年代上映的苏联影片,满是丁香花气的春夜中少女的初恋、荒凉的村野与破旧的教室里孤身女子的搏斗,这些都曾经热血沸腾地感动了我们这代人。不过,等我们到了农村,现实像冷水很快就熄灭了我们心中的那股虚火。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周而复始,往日的理想消失在黑夜的寂静中。我们的青春难道就这样一点地耗费在这里?

面对我的消极,她给我写过一封回信,讲她在师范学校上的第一堂课。

老师在讲台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壹圆的人民币纸钞,问道:我把这一块钱送给你们,有没有人要?同学们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举起手来。

老师把人民币在手中捏了捏,搓揉成一个小球,摊在手掌,然后又问学生们,这样你们还要吗?同学们再次纷纷举起手来。

老师把揉成一团的钱扔到地上,然后用脚踩上去,将人民币踩成面貌全非的一个瘪瘪的纸饼。用两个手指夹着,继续问,还有人要吗?一些同学犹豫了,仍然还有许多同学举手。

老师接着说,为什么这张人民币变成这样了,还有人这么多人要?因为它有自身的价值。不管你们将来的生活中将会遭受什么挫折和痛苦,只要你们坚持自身的价值,就对得起自己,就会得到人们的欣赏和尊重。

这堂课给她的震动和启发极大,她在信尾告诉我。这也是她除了“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以外,坚守乡村小学的支柱——坚守自身价值。然而,我却没有她那么坚信,因为当时的我,还不清楚我的自身价值是什么。

几年后,社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通过全国高考,我从农村考上了大学。我的信中开始充满了丰富又紧张的大学生活。然后,我有了心仪的白马王子。渐渐地我们之间的通信减少了。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通信就中断了。

毕业后,我留校当了教师,再后来,又出国了,我们之间就没有了联系。结婚生子后,家庭忙忙碌碌,几乎把她淡忘了。

从同学那里听说,她后来离开了那所乡村学校,也回城了,一直在家乡一所中学任教。退休后,虽然身体不太好,但是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日子过得还不错。

一次同学聚会,大家一起喝酒聊天,“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聊到当年农村的那段往事时,她有些嗨了,自己当初真的是想立志扎根农村教育,做个瓦尔瓦拉那样的平凡乡村女教师。结果,最后辜负了孩子们和乡亲们的期待,还是回城了。言谈中颇有些自责地感叹。


人生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明白,大概是一种追求吧。

另外,社会变了,人们的价值观是否也要随之改变,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07/24/2023 于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