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行: 武汉·故地重游

三十一年还旧国,
落花时节读华章。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离开武汉,到如今近四十年。其间回过几次,每一次都仿佛在和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寒暄——既亲切,又有些怯意。记忆中的武汉依旧在,但像水墨被轻轻晕开,熟悉处仍在发光,而往昔的线条已变得柔软模糊。

从江滩公园回来,便想去“过早”。顺着脚步随意往前走,便拐进了天津路一带的静巷。路上一时无人车马,只有几位行人缓缓走着,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悠悠滑来,像我少年时代的影子。

两旁的法国梧桐依旧矗立。儿时记忆里,它们只是高高的绿色伞盖,如今枝干愈发粗壮,斑驳的树皮像老人的手背,写满了几十年的风雨。它们也老了,但依然把整条街笼在青色的微光中,叶片交叠,像替人遮住烈日,也替岁月遮住锋芒。

站在树影底下,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上海的衡山路、淮海路,总觉得一阵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来都是这同一种树,牵住了城市与城市之间、年代与年代之间的暗线。

而我,也不过是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上,悄悄与自己的过去重逢。

沿着那条被法国梧桐覆盖的小路继续向前,转过一个熟悉的街口,便看到了这座金瓦覆顶、红墙环绕的大门。如今门额上写着“武汉群众艺术馆”,但在我心里,它一直是旧时的“劳动人民文化宫”。

这座大门曾是我们童年通往世界的一座入口。穿过它,便是一个宽敞的露天舞池。五六十年代的夜晚,劳动人民在这里随着手风琴、留声机的旋律翩翩起舞。灯光昏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又缩短,像一场场安静的生活交响。旁边的露天剧场更是盛夏晚风中的圣地——只需五分钱,就能看一场夜场电影。那时的电影院,最便宜的也要一角五分钱,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是遥远的奢侈。

记忆里还有一座报亭。玻璃框里整齐夹着人民日报、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武汉晚报。大人们在那里驻足,我们这些孩子则对字里行间的繁密黑字一无所知,只觉得报纸散发着墨香,是一种“长大了才能懂”的味道。

而真正刻在我生命里的,是园中的假山和小亭。少先队的纪念日,我们会在这里进行蓝、红两队的“军演”:沿着假山的石阶奔跑,占领制高点,像个小小的英雄。只是有一次,战况激烈,我被对方从假山推下来,摔得不轻,还磕掉了一块下齿。那一声脆响伴随了我一辈子,成了身体上永不褪色的小小标记,也是童年的印章。

今日再看这座大门,它的身份已悄然改变:武汉群众艺术馆、武汉市非遗保护中心、湖北中国画研究院……名字越来越雅,功能越来越文气。而我站在路口,看着这个地方的前世今生交叠,忽然觉得,人和城市都是一样的——不断在时间里更换名称,却始终保留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根。

离开那个装满童年回声的大门,我们踏上另一段更贴近当下的旅程——去完成味蕾上的朝圣。内子想吃烧梅,我惦念着热干面。武汉人把吃早餐叫“过早”,一个“过”字,仿佛走过一段属于清晨的仪式,也走过生活里最实在的温度。

先去鄱阳街的“陶仙居”。那一带如今也成了拆迁区,脚下尘土飞扬,老街正慢慢变成新街。可“陶仙居”仍倔强地亮着灯,只是门面缩小了许多。走进去,熟悉的香味却一丝未变。蒸笼里的热气腾腾地往上卷,像旧日街巷的烟火气正努力不散。“虾仁烧梅”、“财鱼烧梅”、“香菇烧梅”都还在,整齐地排在笼屉上,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姿态依旧,风味依旧。内子吃得满足,我看着她,也觉得某种心愿被轻轻安放了下来。

至于我,则径直奔向蔡林记。那是武汉人心里的“热干面正统”,几乎能代表城市的鼻息。一碗端上来,芝麻酱香立刻撞上来,面条黄而筋道。我几乎不用试,就知道这味道没有变:仍是童年的早晨、放学路边的小摊、冬天捧着热碗取暖的手感。再来一碗蛋酒,温和地透着米香,像是岁月调制的甜意。

吃饱之后,仍不忘小贪心。过马路去对面的牛肉面馆买一个刚炸出的面窝,外脆里软,咬下去“咔嗒”一声,是武汉街头特有的清脆响。最后,再绕到“老通城”,打包一个“三鲜豆皮”。软、香、油亮,是许多武汉人一生都会想念的味道。

这一番“过早”,几乎把武汉的清晨吃了个遍——烧梅、热干面、蛋酒、面窝、豆皮……每一样都是记忆中的那一口,每一样都像在告诉我:不管走多远,属于武汉的味道,都还在原地等我。

回家的路上,从北京路一路走回熟悉的街区。按理说,离家只有一个路口,脚下一步步走的都是记忆深处的路线。可偏偏就在这个理所当然的地方,我被“认不出家门”的荒诞轻轻绊了一下。

眼前这块蓝白相间的路牌上写着 “天津路”,字样清晰,方向明确,可我却像忽然闯入一座陌生城市。站在路口望过去,一整片名为“外滩荟”的新建筑群从地面拔地而起——线条方正、墙面温润,气派得像另一座世界突然闯进老城区。可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新”,而是困惑:
这里……原来不是天津路小学吗?街道那一边,不是北京路小学吗?

那些曾经每天踩着晨光、踏着书包肩带走过的小学,它们都去哪了?是搬迁了?消失了?还是被这片崭新的楼宇吞并、覆盖、吸收,再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另一种城市表情?

站在路口,我突然像个走失的孩子。过去那条“闭着眼都能走的回家路”,如今竟因为一个陌生建筑群而变得支离破碎。那种错位感来得悄悄,又来得锋利——城市虽然没有抛弃我,但确实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然而,抬头看看路牌,天津路三个字仍旧挂在空中;再转身看看身后,北京路的风吹来依旧带着老城区的温度。也许城市的外貌会变,但那条连接童年、学校、家门的路线,仍旧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不会真正迷失。

上午的行程是回到洞庭街——我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度过青少年的地方。那些年少的日子像一册泛黄的旧相册,一翻开,尘埃便轻轻扬起。听说巴公房重新修缮了,离家不远,便顺路又“特地”去看看。

一到那里,心里竟有一种意外的平静。巴公房的后面几乎没有变化,还是老样子。周围的空气、墙壁的纹理、楼道的角度,都像一个多年来从不改变习惯的老邻居。唯一真正变化的,是后门楼下那间店。原来的老邮局——我小时候常在门外踮着脚看邮票的地方——如今成了一家星巴克。绿色的圆形招牌亮得太现代,像一块贴在时间上的新补丁,却又奇怪地没有破坏原本的氛围,只是悄悄替换了时代的光亮。

而另一边,已经是另一种景象。年轻的姑娘们拿着手机或相机,早早来打卡拍照。楼顶“1910”的年份被镜头一遍遍捕捉,那是连我也觉得遥远的数字;楼中刻着的“BANOV 巴公邸”,如今被赋予一种民国风的浪漫,成了年轻人心目中的“老上海”“旧租界”“怀旧摄影棚”。

而在我看来,它只是把旧衣裳换成了新外套。结构没变,灵魂没变,只是像个流浪汉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突然成了网红。走到前面,打卡的人更多了,三三两两在门口摆着精致的姿态。街上还有人捧着一大束彩色气球,专门卖给游客——气球鲜艳、轻浮,与这座百年建筑的深沉历史并排在一起,有些幽默,也有些时代的反差。

洞庭街的另一侧,开了几家摄影沙龙。玻璃门上写着“专业拍摄”“民国风写真”。灯光、布景、复古道具一应俱全。这条街,曾是我们少年奔跑、捡石子、打水仗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拍照的舞台,成为城市新审美的一部分。

我站在那里,看着巴公房的新与旧、人群的来与往,不觉得突兀,也不觉得遗憾。城市如此,人生亦然。老去的,不会完全消失;而新的,也并非无处安放。只要时间还在流动,这里的一切,都还属于某种被继续书写的武汉。

巴公房的对面,是“健康幼儿园”——我人生中第一个“母校”。六十多年过去,它竟还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悄悄守候的灯塔,替我看护着童年的影子。反倒是天津路小学、北京路小学,这些后来陪伴我们长大的地方,已经在城市的新版图中被悄悄抹去。原来的大门早已不见,一栋五层楼直立在旧址上,像是另一段时代的回声。

看门的大爷还好吗?门房旁那只猴子还会不会挑着眉看人?那些耐心又严厉的老师们,还会不会偶尔想起我们这些模糊的小脸?真希望他们都还健在,哪怕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也能在某个清晨的阳光里健康地走动。

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个更私人、更柔软的理由——寻找当年幼儿园的小伙伴,我的发小。前几年回乡时我们还见过面,那些久远的童年片段因为他的笑容而突然鲜亮起来。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再来看看,看看故居,看看旧路,看看有没有可能,再把当年的一声“你好”,说得更轻,也更长。

旧居的地址,曾是洞庭街70号。许多人不知道,这栋建筑最早竟是俄国茶商李凡诺夫的公馆。百年前的洋房,百年后的民居,我们居住的时候,它已经被划作三部分——68号、70号、72号。如今的门牌又换成了86、88、90号。数字在变,人的脚步在变,只有那栋房子本身像时间里的一块石头,默默承受着所有更迭。

其实,那始终只是一栋房子,被人为切成三个居住区。每个区三层楼,一层通常住着一家人。我的幼儿园发小就住在我们楼的二楼,我们家在三楼。那时楼板薄,脚步声一动就能听见。小孩子的笑闹、饭菜的香味、母亲声声的呼唤——都能顺着楼梯上下流动,像一家三户共同呼吸的气息。

这次回到老房子前,大门竟依旧。铁门的形状没有变,门环的触感仿佛还能唤起旧日的回声。我推门进去,才发现楼梯被一道新装的门封住了——上次来还没有的。站在那道陌生的铁门前,我突然有种像被过去拒之门外的感觉。

我在楼下敲门,也按了门铃,却没有任何回应。整栋楼像睡着了一样,只好悻悻地走了出来。

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幢房子如今几乎不再住人。

86号的门脸像是一家服装公司的办公室,亮晶晶的玻璃和当年的灰砖土墙格格不入。

88号门口的石柱上插着几朵假花,有些不合时宜的明艳。门边摆着两张摩登女郎的广告牌,一楼往里瞧,空空荡荡。

至于90号,走进去一楼更是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任何生活的迹象。

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时代的脚步往往不会解释什么。

倒是街对面的小洋楼看着还是住家的模样,外墙干净整洁,窗子擦得亮。倒是与之相邻的原法国领事馆旧址却正在装修。大门蒙着绿色的保护毯,像是给老屋披上一件病号服。两个门框都有明显的撞击痕迹,底部的石脚和上下的保护层都已剥落,像一个老人腿脚不稳,跌倒了几次。

对门的同兴里也变了样。出口处多了一道铁栅栏门,用来限制进出。透过门缝看进去,里面仍是老式的石库门格局。小时候出口处有一家修鞋的小店,住着光头的周皮匠。我们家的鞋坏了,都是拿去给他补一块皮子,或钉一个后掌。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是那个年代的节奏,如今却再也听不到了。像许多手艺人一样,他的行当已经在城市里慢慢消失。

有些地方还能找到旧时的形状,有些地方却已完全换了面貌。它们一半像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半又像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正如我们自己。

穿过同兴里,继续往前走,脚步不自觉地踏上了当年上小学时的必经之路——胜利街。街道还是那个走向,只是两旁的建筑早已换了模样。左手边,便是我的小学旧址——“黎黄陂路小学”。那栋三层楼静静立在那里,就是我五、六年级读书的地方。

奇怪的是,如今这座建筑竟成了另一所小学的校址,而原来的“黎黄陂路小学”却搬去了别处,沿用着同一个名字。名字像魂,飘去新的地方了,但旧址毕竟还在,比起“天津路小学”和“北京路小学”从城市地图上悄然抹去,总算是留住了一点痕迹。

我站在旧校门口,透过铁栅栏往里看。操场上,几个孩子在追逐嬉闹,阳光在他们头顶闪烁着跳跃的光点。他们对这里的今天熟悉得很,但对我们那一代的昨天一无所知。时间就是这样,悄悄地,用一群孩子替换掉另一群孩子,然后继续向前走。

我站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轻轻唏嘘——像是对那段远去的童年做了一次迟到的招手。

随后,我又转身继续往前走,像当年放学回家一样,只是这一次,脚步轻了许多,也慢了许多。

再往前走,就是黎黄陂路了。

当年,它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窄窄的,安静的,有母亲上班的单位,也住着许多同学的家庭。那时的街口,除了黄昏时偶尔传来的煤炉烟味和孩子们放学路上叽叽喳喳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喧嚣。

如今却大不相同。一条普通的居民街,忽然间成了武汉的“网红打卡地”,与巴公房并肩,成了这一带最醒目的旅游热点。

脚下原本的柏油路,已经被一块块欧式的方形石砖取代,整条街也改成了步行街。曾经一户户临街的住家,如今楼下几乎都成了商铺;咖啡馆、小店、手作摊位一字排开,露天桌椅占据了行人道,空气里带着浓浓的咖啡香和游客的笑声。

房屋的框架还在,墙的线条也大体如旧,可街道的气息已经全变了。那个静谧的、带着柴米油盐味的住宅区,已悄然褪去,换上了一件熙攘、时髦的商业外衣。

站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上,我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恍惚——仿佛童年那条有阳光、有同学、有家味道的小路,被时间悄悄折叠进了另一幅风景里。

这就是我的故居。

一个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如今回望,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时光雾气。街角的石阶、门檐的旧纹理、风吹过屋檐的方向,都与记忆里的模样相似,却又处处不一样。它仿佛是一幅被岁月重新上了色的老照片,轮廓依旧清晰,却早已更换了当年的光与影。

走在这里,有一种奇异的心情:既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深巷,又像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寻找自己。那些人、那些声息、那些曾经的生活方式,都已散落在时光里,而眼前的一切又仿佛正努力告诉我——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我站在街口,望着这一切,仿佛明白:所谓故居,不在砖瓦,而在记忆深处那一寸柔软的地方。那里从未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以一首《七律·重游故地》结尾。

卌年重步汉江滨
梧影参差认旧痕
易匾宫墙藏童戏
飘香街角识晨飧
假山履齿声犹在
驿站星巴色已新
莫叹门牌更数字
阶台往迹总温存


10/11/2025 草记于武汉市
11/21/2025 整理于瓦蓝湖

亚洲行: 武汉·江滩晨晓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归来已是数日,故国的水土似乎还需些时日才能重新适应。身体的时钟固执地停留在另一个时区,总在破晓前便将我唤醒。也好,这偷来的时光,万籁俱寂,正合用来梳理连日奔波的思绪,将昨日未完之事,细细拾起。

窗外的武汉,尚未完全苏醒。偶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像是这座城市沉睡中平稳的呼吸,提醒着我,这座巨大的城巿从未真正沉睡,它只是换了一种节奏在脉动。

环顾老哥的家,房间的格局依旧,却比记忆中更为齐整利落,一几一物都仿佛带着刻度,透着一股部队里带来的严谨。对比起自家那份随心所欲的散漫,心下唯有莞尔。

目光所及,也窥见时光流过的痕迹:卫生间墙上安了折叠的浴椅,是贴心的老龄之虑;原来的窗帘换作了磨砂玻璃,守护着一方私密。客卧里那台空调,竟记不清是何时悄然入驻的了。

听闻武汉近日酷热,白昼可达华氏九十度的高温。幸而夜晚是宽厚的,六七十度的凉意,拥一条薄薄的毛巾毯,便能得一晚安眠。

此刻不到六点,窗外已隐约传来人语。一丝困意复又漫上,便倚着沙发,暂歇片刻。

六点半,天际透出微光。


六点三刻,我便出了门,向江滩公园走去。晨风带着些许凉意,拂在脸上,清新如洗。

小区大门外行人寥寥无几,身着橘黄色工作服的清洁工人已经在开始一天的工作了。真是“东方欲晓,莫到君行早。”

从天津路口穿过沿江大道,就是江滩公园的“临江门”。步入园中,最先迎来的竟是林中那一片鸟鸣,啁啾啾啾,清脆地泼洒下来,满是生机。

公园里的行人,大多还穿着长袖。我习惯地穿着短袖,清晨的江风带着夜里的露水湿气,胳膊上掠过些许凉意。只有在曙光中嬉戏的儿童雕塑群,还在短衣短袖中游戏着,恋恋不舍刚刚度过的夏天。

抬头望,东方的太阳早已升起,慷慨地洒下金光;而西天的月亮,竟还恋恋地悬在空中。一片淡白的影,与江滩帐篷“大白帆”一起,日月同辉,这晨昏的交替便有了种辽阔的诗意。

信步而行,那座名为“还是一个好”的雕像群,已变成了“三个也不少”,不禁莞尔,时代的风,连雕塑也吹得催生。雕像群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背景是武汉的经典双子塔和二七长江大桥的桥头堡,远处的鹤群(施工塔吊)都入镜了,堪称是武汉城市宣传片的既视感。

江滩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几只早起的纸鸢,已趁着风,在苍穹中悠然凌空。

放风筝者,已经不复是当年的少年,而是饱经风霜的退休大爷。当年手中的线团也变成几近专业的线轮固定在身前。岁月和江水都在他身后,他只顾着天边的那只纸鸢。

一个晃眼的红衣女,被悠哉悠哉的小黄狗牵着,尾巴还微微翘着,完全是“今天我遛人”的气场。绳索那头连着的是悠闲。薄雾、红衣女子、小黄狗……一幅悠然自得的江滩照,杨柳枝条垂下来,正好给画面镶了个天然相框,氛围拉满。

可口可乐的红色饮料亭还没有睁开眼,蓝衣服的环卫师傅已经拿着高压水枪冲得满地水雾,像在给江滩做晨间SPA。那水雾在阳光下还有彩虹,拍出来特别电影感。

不远处,“啊—啊—啊——”的练嗓声浑厚而绵长,一定是那位穿白背心的老哥,站在江边对着长江开嗓,声音能传出几百米。随即,一阵悠扬轻快的笛声,又从柳树枝头间飘荡而来,与歌声一唱一和。笛子声十有八九是附近柳树下那位戴眼镜的爷爷,吹的是《茉莉花》或者《二泉映月》,百听不厌。

“啪啪”几声脆响破空而来,那是有人在挥动长鞭,抽打着地上的陀螺,让它不停地旋转,仿佛要驱散一切怠惰。经典的江滩陀螺大军!光头大爷一手长鞭一手线,啪啪啪抽得虎虎生风,陀螺在地上嗡嗡转得像个小电机。旁边一排老头老太坐着小马扎当观众,顺便聊家常,简直就是武汉人退休生活的顶配。

步道上更是热闹。练功的、散步的、奔跑的、踩着轮滑风一般掠过的,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人开着小三轮,慢悠悠地徜徉其间。网球场里,也已响起了清脆的击球声。

继续前行,我走到了那座纪念武汉人民战胜1954年特大洪水的纪念碑前。它依然巍峨,只是当年那高耸入云、睥睨一切的姿态,已被周遭崛起的楼宇悄然比了下去,不再显得那般顶天立地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时代的注脚,见证着新的历史,在新的高度上,继续生长。

晨曦愈浓,江滩也彻底醒了。人行道笔直前行,绿叶丛垂近地面。

七点钟已经开始人声鼎沸:左边太极拳群慢动作推手,右边广场舞阿姨在对口型《最炫民族风》预热,中间还有大爷骑着改装电动三轮,车斗里放个音箱循环《洪湖水浪打浪》……真正的“武汉早晨立体声”。

散步于其间,感受着这份熟悉而又崭新的生机,连日来的旅途劳顿,仿佛也在这勃勃的生气中,渐渐消散开去。


调寄《清平乐·江滩晓行》记之。

曦光初透
微浪摇星斗
柳线穿莺编翠袖
人立朝霞风口

长鞭劈碎晨烟
纸鸢牵动新天
谁倚滔滔江水
心随黄鹤翩跹


10/11/2025 晨 记于武汉江滩
11/20/2025 夜 整理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