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行: 江西·篁岭晒秋

攀爬过三清山的雾境,漂流过月亮湾的清澈,欣赏过婺女洲入夜的火树银花,丈量过弦高古城时光隧道的荒诞,那么,婺源还有什么可以展示给我们呢?


“篁岭。”导游小芳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篁岭有什么可以看的呢?”

“篁岭不仅是风景胜地,更是徽州文化活态传承的范例。”小芳开始背诵她们导游的那本“旅游经”。

“我们想听一些实际的景点。”

“篁岭是一个四季皆宜的旅游目的地,无论是追寻田园诗意、摄影创作,还是体验徽州文化,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篁岭被誉为‘中国最美的乡村’和‘梯云人家’。它以其独特的晒秋民俗、梯田花海和徽派古村落景观而闻名,是一处集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于一体的经典景区。”

小芳不慌不忙地继续着她的导游手册。终于听到一点实际内容了。

“晒秋民俗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道。

“篁岭因地处山区,村民利用房前屋后的窗台、屋顶架晒或挂晒农作物,形成独特的‘晒秋’农俗。辣椒、玉米、菊花等五彩斑斓的作物点缀着黑白徽派建筑,成为摄影爱好者和游客最喜爱的画面。如今,‘晒秋’已演化为一种民俗符号,四季皆有特色展示。”

“梯田花海是不是把花种在梯田里?”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照片。

“不是你们城里人种的那些花卉。是我们农村人种的油菜花。小时候,记得每年我们家里都会种油菜,收了以油菜籽就去榨油,是我们农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小芳解释着,离开了她的背诵的导游手册。

“篁岭在山坡的梯田上种植大量油菜花,如果你们春天来,就可以看到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金黄色花海与村落相映成趣,景色壮观。当然,其他季节也有,夏秋季节还有向日葵、荷花等,四季景色各异。”小芳又回到了她的导游手册。这些话,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了。

“啊,我知道了。梯云人家是不是像望仙谷那样,把房子建在悬崖峭壁上?”我猜测道。

“也对,也不对。望仙谷是从废弃的矿山人工打造出来的风景区。篁岭是一个自然的原生村落。整个村落依陡峭山势而建,民居呈扇形梯状错落分布。在村里行走,常常需要上下台阶,移步换景,每一个转角都可能看到山谷和梯田的壮丽景色。这就是篁岭的崖上古村。”

“明白了。”这正是我们想看的自然人文风景啊。望仙谷再怎么奇幻,终归不过是没有历史沉淀的“人造花”。或许,经过将来百年历史的洗礼,会有其自身的文化积淀。不过,那时我们已经成仙,不在尘世了。

小芳点点头,补充道:“篁岭的主街,一条悬挂在悬崖上的商业古街。青石板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铺、民宿、酒吧和创意小店。它既是游客休闲购物的场所,本身也是一道风景。人们称之为‘天街古巷’。”

一路上,在小芳的介绍下,我们渐渐了解了篁岭。这里的特色不只是一种,而是自然与人文交织:晒秋民俗的烟火气、梯田花海的层次感、徽派古村的古雅意蕴,全都汇聚在这片宁静山谷里。

不知不觉,午后一时许,我们到达了篁岭的大门。与上午的弦高古城和中午的月亮湾不同,篁岭在这时人气鼎沸,一派旅游旺季的盛况。偌大的停车场,一圈又一圈,我们的车始终绕不出一个空位。无奈之下,只能退回山脚外,将车子停在远离景区的入口。

本以为国庆过后人会少些,但导游笑着说:“你们算是运气好,要是节日期间,那才叫水泄不通呢。”原来这还是“好运气”!

排队坐缆车的人络绎不绝,好不容易轮到我们。随着缆车缓缓升起,视野突然开阔。小芳之前的描述,果然不虚。从空中俯瞰,近处茅草随风摇曳,远处青山与云天相接,而脚下,是层层梯田波浪般舒展。虽然不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但仅凭这起伏的曲线,已经足够让人想象春天那黄绿交织的壮丽花海。

上得山来,乡情在空气中铺展开来,仿佛能触摸。路边竖起的金黄色稻草堆带着秋天的暖意,屋檐下挂满了拨叶晾晒的玉米,红彤彤的辣椒串像节日的鞭炮。空地上,一只只南瓜规整地摆放,贴着鲜红的“丰”字,饱满得像刚收获的喜悦。

这一切让人恍若回到年代久远的上山下乡知青记忆——秋收时节,忙碌的身影与笑声混在阳光里。那句熟悉的歌声便从记忆深处浮出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原来,很多记忆不是遗失,而是被风景轻轻唤醒。

只是,让人略感迷惑的是那块蓝框白底的旗幡——“方婆遗风”。字迹古朴,悬于晾架之上,如同一个来自过去的符号。它忽然让人停步思索:方婆是谁?遗下的又是什么风?是勤劳,是坚韧,是延续至今的乡村风俗?山风吹起旗角,却吹不散这个谜。

经过像当地人打听,原来方婆是一位古代婺源地区方姓的老妇人。她在路上烧水、煮茶,为过往旅人解渴、解乏。而且老妇人不收钱、不计回报。长年累月,从未间断。由于她免费济助旅人的善行,渐渐人们都亲切地称她为“方婆”。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免费茶礼/待客精神成为婺源人的一种文化自觉,一种地方文化标识。这就是所谓的“方婆遗风”。它在提醒游客与路人:这里不仅仅是风景,还是一种古老的“善待来客”“无偿待人”的传统和美德正在被尊重、纪念、甚至复兴。

面对“方婆遗风”四个古朴的字,我却看到台前台后,游客为争抢拍照的位置而吵得不可开交。古人留下的好风气,似乎在现代人急躁与占有欲里褪色了。那一刻,我忍不住想:若方婆在天有灵,看见这幅场景,会做何感想?

前人用无私待人,换来的一杯茶,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相片的竞争;那一份“济人之心”的遗风,被手机快门与口角遮蔽。那股失落,直击心底。

篁岭人确实怀旧。他们在空地搭起木台,上面挂着“篁岭大队全体社员大会”的横幅,台中央立着一方桌,桌上一个话筒、一只白色搪瓷缸,缸身印着毛主席头像和标语——简直活生生复制了六七十年代我们那一代人上山下乡的情景。

我忍不住走上台,拿起话筒,振臂高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

没想到广场里竟回荡出真实的大喇叭声音。底下的和声氛围渐渐被调动起来。突然,我像被推回半个世纪前的荒坡野岭,那个时代的口号和气息,竟然在山村里复活。

台上看去,下面我们这个年纪的游客并不少。相信他们能够懂这个声音背后的时代含义。于是我趁热打铁:“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台下立刻有人回应。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这两句不必解释,贫下中农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在土地里翻滚着生活。

我原本还想喊出那句截然不同的“与人斗,其乐无穷!”但话到了嘴边,我停住了。

不是忘记,而是太懂。那个年代许多悲剧,正是从这句话开始。那种斗人、斗心、斗思想,甚至斗亲人——是撕裂,是痛,而不是乐。

想起刚才在“方婆遗风”的旗子前,那两个插队拍照的游客跟别人争吵,我忽然觉得讽刺得让人心里发凉。

我默默放下话筒,下了台。

篁岭——就在这一瞬间,让我穿越回那个年代。不只是怀旧,而是反思;不只是情境再现,而是时代回声。

一路走着,沿途发现村中散落着许多挂着牌子的古樟树。小芳说,这些樟树多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朝。篁岭不仅仅是晒秋的乡情,不只是文旅的包装,它的根脉深得像山,沉得像土,活得像树。

500多岁的樟树

站在那几人合抱的参天巨樟下,树干斑驳如老人的皮肤,年轮却像一部无声的史书。它们沉默地见证了多少风雨、多少农耕、多少人来人往?对它而言,几百年只是静静呼吸。而对我们,人这一世正如“朝菌不知晦朔”,一日之生死,连月亮的循环都赶不上。古樟却经历了无数次春来秋去、朝云暮雨,它不急不躁,任时光流转。历史并不只是刻在碑文中的大事,它也悄悄写在这些树皮的裂纹里。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那种超越时光的生命尺度,不是人能自恃的,是大地本身的节奏。而我们不过是天地间一只蜉蝣,宇宙间一粒尘埃。思及此处,不禁默然。

“咣——”的一声巨响,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茶油磨坊。一个老汉身着黑衣,神情专注,手中握着一块近似木箱大小的实木,实木用红绳悬挂在梁柱之间,像一个巨大而缓慢摆动的钟摆。随着老汉使劲推动,实木有节奏地前后晃荡,每隔几下便撞击在一排立着的木桩上,撞击声沉闷有力,连带着地面微微震动。

那一排木桩夹在两块长方形的大木柱之间,形成一种古老的压迫结构。撞击的反作用力通过木桩向下传递,慢慢挤压下面的油饼,让油一滴滴渗出来。这不是机械的工作,而像某种仪式:击打、回荡、再击打,缓慢而坚定。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解释,我着实看不出这和榨油有什么关系。他们说:这就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榨法——靠“敲”榨出来的。

“敲榨”这个词,我以前只以为是比喻——被逼迫、被压迫、被挤干。如今在这里,却看到它最初、最朴素、也最诚实的意义。油不是压出来的,而是被一下一下敲出来的;味道不是做出来的,而是被岁月敲打出来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东西,不是瞬间呈现,而要靠耐心与力度,一下又一下,才能最终滴聚成香。那一刻,我站在磨坊旁,看着那木块一次次撞击木桩,每一声“咣——”,像人在时间里敲打命运,也像大地在敲打生命。

继续前行到篁岭的主街,一条沿山势而建的狭窄石板街道。眼前的村落就是一幅立体的山水画:房屋顺着陡峭的坡度错落展开,自山脚向上呈扇形层层铺开,像是依着山体雕刻出来的一座天然剧场。随着步伐深入,“晒秋”开始密集出现在视线两侧。

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褐色的板栗、浅黄的小米——它们盛放在硕大的竹编簸箕里,如一盘盘山村调色板,在阳光下彼此争艳;而那些被农妇加工过的腊肠、豆干、南瓜干,又给这原生态的农事加入生活的烟火气,使篁岭晒秋越过了庄稼本身,成为一种乡土文化的浓彩。

抬眼远望,红枫与古银杏点缀在山谷林间。近景的晒秋、远景的秋林,竟彼此呼应,构成一幅秋色层叠、空间纵深极强的山村立体画面。那一刻,我分不清自己是在看风景,还是走进了风景。


下山时又有意外发现——篁岭竟还有一处极具现代感的景点。一座悬索桥横跨山谷,其中一段是透明玻璃栈道,走在上面可以直接俯视脚下深渊,刺激程度堪比心跳测试。

我忍不住猜想想:是小芳疏忽了介绍,还是担心我们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惊险感,刻意隐瞒?又或许她是想给我们留下一个“未完成的景点”,等春天油菜花盛开时,我们再度重访,方能“隆重推出”这一惊喜?

想到这里,不禁莞尔——篁岭的秋色已足够让人沉醉,若再加上一点悬念与期待,那不就是旅程的一种温柔延伸吗?


10/15/2025 周三 记于篁岭途中
12/05/2025 周五 整理于瓦蓝湖

亚洲行: 江西·月亮湾

弦高古城,在现实与历史的荒诞结合中混沌而过,而月亮湾,则是随着竹筏子“静观水墨画,人在画中游” 。

10:25 月亮湾漂流


离开弦高古城,那股被时光揉叠的荒诞感还未完全散去,我们就驱车向东,沿着星江河畔的乡道前行。

婺源的路,总像一幅缓缓展开的卷轴,路边是零星的茶园和白墙黛瓦,空气中混着泥土的湿润和远处的炊烟。导游小芳说,月亮湾就在去篁岭的途中,是个免费的“路边惊喜”,无需门票,却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车子拐进外俞村时,上饶的饶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像一面被遗忘的古镜,映照着两岸的青山和零星的徽派民居。

月亮湾得名于江心那座狭长的沙洲岛,它将河水一分两瓣,岛形如一弯新月,静静卧在水面中央。

从高空俯瞰,它是婺源水墨画的经典一笔:翠绿的河水环绕小岛,远山层峦叠翠,近岸是渔家小屋,门前垂柳拂水,偶尔有农妇在河边浣纱,动作慢得像在梦里。清晨来此最佳,那时薄雾如纱,笼罩水面,白墙黑瓦,若赶上春季,金黄油菜与绿水交织成一幅朦胧的国画。

天色将近中午,雾气散尽,景色倒也清澈——岛上几株老树伸展枝桠,像是月亮的“眉梢”,两岸竹林婆娑,风过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婺源的旧事。

停车场免费,就在河边,下了车,我们直奔码头。竹筏漂流是这里的灵魂,不坐船,便少了一半韵味。船家是本地村民,多是中年汉子。不过我们的船家是一位农妇,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上筏时,脚踩竹排,微微晃荡,像踩在水草上。船家撑篙轻点,筏子滑入湾中,河水浅而澄澈,筏底的倒影清晰可见——我们的脸、树影、甚至天边的云,都被拉长成弯曲的月牙。

两岸景致层层推进:左边是零星的徽派老屋,灰瓦上爬满青苔,门楣雕花隐约可见;右边竹海如屏,风吹竹浪,发出细碎的叹息。远处,山峦如黛,偶尔一两座现代农家乐点缀其间,不突兀,反添了生活的烟火。这里的水草丰茂,一切保持原始,远无三清山那样的喧闹,只闻鸟鸣水声,近无游客的推搡,只觉心神宁静。

婺源月亮湾漂流是一段非常惬意和充满画意的体验,它最大的特点不是刺激,大部分时间,竹筏会安静地在水面滑行。可以完全放松下来,聆听水流声、鸟鸣声,感受微风拂面,享受难得的宁静。

船家把竹篙往水里一杵,筏子稳稳停在月亮岛尖,水面像一面被熨平的绸缎,连鱼儿都安静下来听歌。船家扯开嗓子,带着浓浓的婺源口音,硬是把广西刘三姐的经典唱出了徽州味:
“哎——什么结子高又高咧?”
这是一首打小就熟悉的山歌。大家伙儿不觉得一时兴起:
“嘿,高又高!”我们立刻接上,笑得前仰后合。
领:“什么结子半中腰咧?”
合:“嘿,半中腰!”
领:“什么结子成双对?什么结子棒棒敲咧?”
合:“什么结子成双对?什么结子棒棒敲咧?”

船家故意停顿,卖关子似的眯眼看我们。我们哪肯示弱,一起吼:

“高粱结子高又高!
包谷结子半中腰!
鸳鸯结子成双对!
芝麻熟了棒棒敲!”

刹那间,我们坐在婺源的竹筏上,把上饶的月亮湾硬生生唱成了八十年代漓江的味儿。

船家一看难不住我们,索性把竹篙往肩上一扛,干脆开嗓“小小竹排江中流,巍巍青山两岸走”。

这不是我们大学时代流行的歌曲吗?瞬间,我们的唱魂被点燃。我直接用李双江那种高亢的民歌唱法接下去“雄鹰展翅飞,照我去战斗”。激昂老迈的歌声,在饶河月亮湾响起起。

船家都看傻了,竹篙差点掉水里,末了竖起大拇指:“你们城里人唱得比我们乡里人还野!”

风把歌声吹得老远老远,吹到对岸垂柳上,吹到岛尖那几棵老槐树下,吹到山坡上的茶园里,好像连几百年前路过的徽商都停下脚步,侧耳听一听这帮不正经的老年人,在2025年的秋日,唱了一场最离谱的时空大合唱。

歌声落,水面归于平静。老俞轻轻一点篙,竹筏继续向前。我低头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那弯月牙里,多了一张笑得像当年二十岁的脸。原来,山歌这东西,从来不是哪里的专属,它更属于所有不肯老去的喉咙。

青山绿水中漂浮着黄色的小鸭,山坡上是绿色茶园,路边有紫色花圃,河边立有一个高高的观景台,拾级而上,两岸风景尽收眼底。

岸边点缀着典型的徽派建筑,白墙黛瓦马头墙,在绿树的掩映下,倒映在清澈的水中,如同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遇上几艘古装船,姑娘们红裙曳水,笑语盈盈,倒像从弦高古城的“时空裂缝”里飘来。

下筏后,我们在河边闲逛。湾边有条小径,可步行至观景台,从上往下看,月亮湾全貌毕现:小岛如钩,河水如镜,四周青山环抱,宛若一枚嵌在绿锦上的玉佩。

而那些漂浮在月亮湾中的点点竹筏,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分分秒秒。


后记:

整个游玩,不宜久留,以免扰了这份“刚刚好活着”的静谧。从弦高古城的砖墙尘埃,到月亮湾的竹筏水影,婺源仿佛在说:历史不是直线,而是弯月,映着当下,方见全貌。

巧的是,那位高中老同学的微信,又发来一张月亮湾的晨雾照,说“后悔没坐船”。我笑回:我们替你坐了,时光这张票,本就隔空相递。

写毕,得小诗一首——《癸卯秋泛月亮湾》,以记述那段经历。

一篙分月入青罗
半日闲云共水梭
山影自铺徽墨卷
棹声暗换桂民歌
倒窥鬓雪舟中客
忽忆春衫陌上歌
莫问流光何处泊
沙洲新柳旧烟波


10/15/2025 周三 记于婺源途中
12/03/2025 周三 整理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