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一看,咦,怎么宿舍里空无一人,连对面上下铺的铺盖都没有了。平时堆满书桌的那些课本和词典呢?这是在哪里?

蚊子懒洋洋的在耳边嗡嗡着,肥肥的肚子暗红暗红的。一巴掌打去,蚊帐上一个猩红的血团。怎么蚊帐是开着的?
武汉地校几年来已经不再招生,空旷的大院里几乎无人。一到晚上,只有我们这栋楼灯火通明。四处草丛中镇日闲得无事的蚊子们,便纷纷进来跟我们聊天,以图引起我们的关注。关上门窗,点起蚊香,都挡不住它们的好客。
知了的声音在窗外一声接一声的响着。平常这夏蝉的欢唱,常常给我带来莫名的振奋。今日里,却叫得我的头脑一阵阵的疼。还有身子骨里隐隐的麻痛,不似往常早起单杠、双杠、1500公尺跑步,那些由于锻炼兴奋缺氧而带来的肢体酸涨。
翻身,挣扎着起床。坐在床沿上,眼冒金星,浑身发软,肚子里开始抽筋。一股苦水翻涌上来,带着浓烈的酒精味道,身上好像也满是酒味。难受极了。不行,要去冲个凉洗个澡,清醒一下。
站在浴室里清凉的莲蓬头下,任夏日的凉水在身上冲刷。水哗哗顺着身体往下流,身体渐渐凉快了。记忆的断片,却仍然卡在那儿。
“你醒了?没事儿吧?” 在走廊过道上碰到同学,她关心地问道。手上端着脸盆,脸盆里是漱洗的面巾牙缸牙膏。走廊里空空的,很安静。
“啊,醒了。没事儿。同室的那几位怎么不见了?”心里正想着怎么把断片接上。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昨晚你喝醉了,几个同学把你架上楼去的。” 一丝丝狡黠的笑意隐藏在脸上,眼光里却丝毫看不到幸灾乐祸的表情。
昨晚……喝醉了……记忆的闸门模模糊糊的打开。
毕业晚宴丰盛的大餐影影倬倬出现在眼前,糖醋溜香的武昌鱼,地道的梁子湖团头鲂。方方正正的红烧肉,一块块红白相间,顶上一盖烧得油亮柔软的皮,令人直咽口水。馋人不腻的拔丝白肉,正等着我们举手投筷,拉出那乡思种种缠绕和离愁的千丝万缕,夹杂着三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这可是我亲眼在厨房大灶上看着大师傅做的:从将肥肉条裹粉煎炸开始,到调制糖稀最后放入炸肉条。还有五颜六色荤荤素素的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可惜,我现在肚子里疼得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

还有一瓶瓶的酒,红的,黄的和白的,都摆在桌子上,上大学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场面。哇,学校这顿饭太对得起我们熬了三年的白菜萝卜豆腐干了。汉汾酒,武汉的特产,那时我的最爱,因为以前没有喝过茅台五粮液酒鬼水井坊什么的。其实,即便今天喝遍了中国名酒和外国洋酒,我心中的最爱,仍然是特制汉汾酒。那里面不仅有青春梦幻的回忆,还有故乡那浓浓醇正的味道。
校长领导的讲话?记不得了,大概是鼓励奖励加激励吧。领导讲话时,不能动筷子,只能动鼻子闻香和吞咽口水。同学代表的发言,应该是感谢决心和展望吧,早就混入了满座的饭菜香中。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大条的吃鱼,大块的吃肉,大杯的喝酒,大声的吆喝。就好似当年批林批孔批宋江的一伙绿林好汉,在梁山聚义厅下齐聚,共享最后的晚餐。因为,明天天一亮,兄弟姐妹们就要下山,接受朝廷的招安了。

把酒倒进大缸子里,就是搪瓷的大杯子,现在人们早就不用了,据说快成为古董了。我们在地质队里早上当牙缸,白天是水杯,夏天是茶杯,冬天是暖手杯的多功能杯。半斤酒倒进去约莫有大半缸子。端着缸子就跟同学们碰杯。大部分同学毕业后都分配到其它兄弟院校了。一圈传下来,缸子就见底了。黄的(啤酒)喝着不过瘾,干脆换上白的。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记得宜昌小毽子,襄阳小锅子,刘家大姐和徐家大哥等在王老夫子的带领下,组成西路军将奔赴张家口外的宣化地院开发新院校去了。“大漠孤烟直,长城落日圆”。塞外亘古的苍凉和热血沸腾的创业热情在心头激荡。我的祝愿虽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苍。但是,好男儿不就应该志在四方,大丈夫不就当建功立业,厮杀疆场马革裹尸还。“来来来,干一个!任重道远,祝你们大有作为,早日成为教学骨干!”祝福是衷心的。
宜昌孔夫子和定儿,荆州刘家老三,襄阳杜大姐等人在班长大顺子的带领下,将组成川军,西出到成都,体验天府之国慢生活去了。那是一个安逸的地方,生活习惯和来自三峡出口的我们所居住城市宜昌十分近似。可以大把的时间去坐茶馆,喝功夫茶。“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我用《隆中对》中的名句相赠,愿他们在四川跟我们其它几所地院一样,成三国鼎立之势,各成一片天地。“来来来,大家干一个,望你们在天府之国早日建功立业。”祝愿是美好的也是巴适的。
而沙市来的副班座习大大和管子君二位教头,则统领仙桃危爷和宜昌刘家五妹儿组成的东北联军,将进驻关外长春,兵屯昔日的满清皇宫。危爷和我相同点颇多:同在一个小班上课,同住一个学生寝室,同样魔鬼瘦高身材,同样的爽快豁达,排队同样站在队首,同在一个篮球队打球,嗓子在同样一个高音线上,在地质队实习时,同时上台表演“我是王晓义,我是买买提,今年都是十八岁,个头差不离。”
听说危爷也是一个能喝酒的主,只是当年学校里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今晚是我们大学生活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定要喝个痛快。于是,又倒了半缸白酒走到危爷桌前,为危爷践行。危爷爽快,站起身来,把手里的酒缸一举,道了声:是兄弟的就干了这杯。看了看手中刚倒的半缸子酒,再看看危爷把酒缸举得高高,那个当年的我,二话不说,端起酒缸一口一口的灌了起来,开始只觉得一股热流往下走,很快那股热流就从下面涌了上来,呛得嗓子里热辣辣的,一直往上冲到鼻子里,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这样喝过酒。想当年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景阳冈上打虎,不过如此吧。
时至今日,我的记忆也就只推进到这里,后面的断片似乎怎么都无法恢复了。什么时候倒下去的?怎么上楼回宿舍的?怎么上的床……好大一段空白。不过,好在同学们都还健在,日后碰到了,慢慢会将这些残缺的片段补上的。可能,每个人看到的片段不同,留下的印象深浅不一,表述的方式风格各异,终归,总是可以让断片接起来的。其实,不管其间发生了什么,那都不过是一段曾经的历史苍桑。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今天都已经显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经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酒醉,而且是醉过去得那么干脆,那么彻底,连一点回味都没有。更重要的是趁着青春,我们潇洒了一把。真是三年苦读堪回味,一夕酒醉化梦中。
到了晚间,朱洛凝老师听说我醉倒了,到宿舍来看我。见我在床上痛不欲生的样子,便慢慢地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在地质部做翻译工作时,她的一个年轻同行,有一次在陪伴老毛子的一次宴会上痛饮三杯之后,回去就长醉不醒了。听完故事,如醍醐灌顶,区区三杯酒就可以断送一个年轻的生命啊。幸好,我还没有喝到三缸!伴着头疼加上浑身酸痛和对痛饮过后小命可能玩完儿的惧怕,信誓旦旦跟老师说:从今往后,咱戒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打那次醉酒脑子就烧残了一部分,每到有好酒的时候,誓言就会不自觉地忘掉。直到喝醉后才会想到当初的发誓。当然,醒来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听说,危爷看我喝完缸里的酒,只是点到为止的喝了一小口,其实并没有把缸里的酒干掉。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记得的。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2/23/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1/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