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行: 上海-武汉

时刻表

起点:上海
时间: 13:54 (高铁)
地点: 上海虹桥 检票口 6A/B-7A/B
座位: 2车厢, 12C

终点:武汉
时间: 17:27 (高铁)
地点: 武汉站


从上海到武汉

午餐落脚在上海一处居民区的小馆,名字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上海小笼包”。偏偏这样的地方,最容易藏着一座城市的日常味道。

我们点了最寻常的一套:一碗小馄饨,一盘葱油面。

馄饨汤清得能看到底,几颗虾皮和葱花浮在上头,冒着轻轻的热气。

葱油面油亮却不腻,每根面条都像刚被师傅整理好筋骨,端坐在碗里。这些看似简单的食物,总是能让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吃着吃着,抬头看见柜台上方挂着一排大字:宽汤、浓汤、重青、轻青……比较容易猜。但看到“直立”“断生”,一下就懵了——这又是哪门子的形容词?回国不仅要重温中文的表达习惯,更要学习“现代汉语”。

询问柜台方知,那是老法师们形容面条状态的行话。“断生”,就是刚刚熟,还带一点脆嫩;“直立”,是面条煮过之后还能挺着,不糊不塌。上海人认真到连面条的“姿态”都要照顾好,真是既挑剔又可爱。

午餐后,朋友开车送我前往虹桥火车站。以前我都是从虹桥机场(国内航班)进出上海的,直到这次才发现——原来虹桥火车站和机场竟在同一区域,遥遥相望,像城市两种出行方式的并列:一种飞天,一种疾驰,却都以各自的方式把人送向远方。

虹桥火车站宽阔明亮,仿佛一个巨型的候鸟厅。我们带着四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正为如何上车发愁,小红帽工作人员便出现了。160元,负责全程送上车。一路带着我们提前检票、进站,是最早踏上站台的一批乘客。他利落地把大件行李塞进门口行李架,动作熟练得像在跳固定的舞步。

在虹桥火车站看到服务台上摆着“雷锋叔叔”的像,忽然让人有点久违的亲切感,仿佛从学生时代穿越而来。那熟悉的面孔像是从旧课本里走出来,带着一种朴素的明亮。我忽然心里一动:我们这一代人的“雷锋叔叔”,如今的中国还有吗?

如果是指课本里那位年轻战士,那种被时代集中倡导的理想人格,也许早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若把“雷锋”理解为一种品质——愿意多做一点、用力托一把、在陌生人的困难处递上一杯水——那样的人,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换了出现的方式。

他们或许是地铁口弯腰扶起老人的年轻人,是暴雨里背行人过马路的外卖小哥,是午夜医院里默默照顾病患的小护士。他们不戴红袖章,也不写日记,只是在自己的日常里,悄悄点亮一些微小的光。

走过服务台,我感到:雷锋并没有远去,只是回到了普通人之中。我们当年反复背诵的那些句子,也许并没有塑造一个英雄,却在悄悄塑造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让我们在看到善意时,会心地一笑:“啊,这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13:54,复兴号准点发车。窗外的站台缓缓后退。有人说,中国高铁最讲准时,不像飞机,时常“说走不走”。复兴号是国产的,而另一种常见的和谐号则来自海外技术;但如今,两者都已融进中国城市之间的日常往来里。

火车稳稳驶出站场,城市的轮廓在车窗外慢慢散开。想起午间那一碗小馄饨、那一盘葱油面,想起墙上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方言术语,想起小红帽把行李抬上架的利落,心里觉得——旅行的意义也许并不在远方,而在这些被串联起来的细小瞬间。

都是寻常,却在心里留下温度。


半世纪的回声

火车平稳地行驶在铁轨上,车厢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嗡鸣。早已听不到当年绿皮火车的“咣当咣当”,那种铁与铁碰撞的节奏,像时代的脉搏,又像少年时代的脚步声,在记忆深处回响。

窗外的景色被压成一条缓慢展开的时间带,而我的思绪却从今天,悄悄滑回了 1966 年的那个深秋。

那年我十三岁,“红卫兵小将”,从北京大串联归来,还未歇息几天,又和伙伴们重新整理“人马”,率队从武汉出发去上海。彼时武汉到上海没有直达车,线路要绕:可以北上郑州,也可以南下株洲。因为去北京途经郑州两次,便决定换换方向,走南线。

到了株洲,听说韶山就在不远处,于是又拐过去“朝奉”。那年头,脚步随时代的风向走,人也像风里的树叶,不停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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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株洲,乘上闷罐子火车。车厢宽敞而空旷,比绿皮火车舒服得多。绿皮车人挤人,空气闷得像一锅翻腾的蒸汽,我曾睡在座位底下那块小小的“夹层”,也曾在行李架上蜷成一团。而闷罐子火车虽然没有厕所,男生方便时只能用木桶,但那份自由和年轻的勇气,竟让一切的简陋都变得理所当然。

车到杭州,又要转车——那是件平常事,旅途本就像被拆散又拼接的日历。既然到了西湖边,自然也就顺道看看杭州当时的“革命景象”。那是一个一切都动荡,却人人觉得未来无限的年代。

等抵达上海时,已是两天后的傍晚。城市从暮色里亮起,上海的霓虹灯像第一次见到的星河。我在南京路上穿行,脚步轻得像是踩在新的历史上。

到了上海,又投入那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潮。等风停了些,我决定从水路返回武汉。本想从上海直接走,但上海到武汉的船票难求,只得改走南京。于是又在金陵停留几日,看当地的激情起伏,再从南京登船,溯江而上,两夜三天,江风吹着少年人的外套,终于回到武汉。

而如今,列车在铁轨上轻轻滑行。复兴号从上海 13:54 准点出发,17:27便抵达武汉。三小时出头。

半个世纪前,是三天的水路;半个世纪后,是三个小时的高铁。

时代把同一段路程,折叠成了两种速度——一种是少年时代的颠簸与热望,一种是今日车窗外平稳滑过的光影。

我坐在车厢里,看着远处被夕阳染亮的田野,忽然意识到:从闷罐子到绿皮车,再到复兴号,从十三岁的匆匆脚步,到如今的沉静目光,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时间的铁轨上,一路驶向远方,一路驶回自己。


10/10/2025 草记于上海至武汉途中
11/20/2025 整理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亚洲行: 上海琐记——街头小景

上海不需要史诗。它的伟大,恰在于允许无数微小叙事同时存在,且彼此不争C位。

地点: 上海闵行的一个街区,某个十字路口
时间: 早餐时分,城市已经苏醒

早餐时分的街口,空气里带着面点刚出笼的热气,也混着城市早起的机油味。

我站在闵行的一个十字路口,看这座城市在清晨展开。

路口四角闪着熟悉的红黄蓝招牌:
肯德基、必胜客、麦当劳、星巴克,

还有不太那么有名的墨西哥塔可饼、奥乐齐超市、波比派——


像一张从美国被轻轻剪下,再贴到上海街景里的拼贴画。

这哪里是“拼贴”?用我们地质学的术语来讲
这是地质学意义上的沉积岩——
上海的地层里,有江南水乡的淤泥、租界时代的砖石
计划经济的混凝土、全球资本的镀膜……
而它不剔除任何一层,只是让它们各自呼吸,彼此支撑。

而它们之间,只有一家中餐馆的招牌显得本地而朴素:“大米先生”。
门口蒸汽腾起,玻璃被白雾覆盖,像给人一种温热的亲近感。
进门“鲜肉鲜菜 小锅现炒”,三杯鸡——咸鲜微甜老少皆宜,糖醋排骨——酸甜入味一嗦脱骨。

油条、豆浆、包子、鸡蛋饼、煮玉米、红薯……
这些味道与街角那些美式快餐之间,并不发生冲突,
只是并排存在,一左一右,像时代交错的两张桌。

路边垃圾桶旁散落着几样“昨夜的证据”:
用完的打火机,折皱的烟盒,装过午餐的塑料饭盒,
外卖饮料的纸杯、塑料袋,还有一本过期的期刊——

它们说明这条街的节奏始终匆忙:
吃完、走开;看过、遗忘。
生活总是比清洁工的手更快一步。

穿过街口,传来另一种节奏——
运动场里,亮蓝色校服的学生正在跑道上集合。
队伍时散时聚,像还没完全醒来;

红旗在教练手中轻轻晃动,
太阳刚升起,光线柔软,
旗子的颜色显得几乎鲜得不太真实。

街对面是一个“三人篮球公司”
门立着一个“迈克尔·乔丹”雕像,
在晨光里显得有些突兀,

进进出出淌着汗水的肌肉
像从芝加哥漂流到上海的一段篮球梦,
现在安静地站在红色跑道的另一端。

靠近马路的一角,一根微波中转电杆
默默刺向蓝天,传递着城市的信息


一个密集挂着标示十几种语言的路牌:
英语、韩语、阿拉伯语、泰语、日语……
像一个沉默的信号塔,
把世界不同角落的方向
都集中在这块人行道上。

风吹过时,牌子轻轻晃动,
每一种语言仿佛都在轻声说:
“这里不仅是一个街口。”

再往前走,草坪上一个大头娃娃仰望蓝天,
身后立着红白相间的沙漏形圆锥体。

孩子脸上的仰视有一种过分的天真,
像专门放在那里,让过客停下脚步——
无论你来自哪里,
无论你是否仍保持天真。
沙漏形的雕塑像在提醒:
时间比我们以为的走得更快,
特别是在旅行中。

这些景象并不宏大,也不重要,
却在一个清晨同时落在我的眼里,
像城市悄悄递给旅人的一小叠手札。
明亮、平凡、带点陌生,也带点熟悉——
它让我忽然意识到:
这一刻的上海既是当下的,也像是旧日的;
既在飞奔向未来,也在用某些细节
慢慢唤起我曾经走过的另一座城市、另一段时光。

就在这个十字路口,
我静静站了两分钟。
城市从我身边流过去,
而我只是一个观察者——
在上海的清晨,
拾起几件微小而温柔的风景。


10/10/2025 周五

走回旅馆的路上,几个“微小说式”的旅行短篇渐渐成形。主角是我,但不是“看景”,而是“景里发生了一点小事”,像旅行途中遇到的一段“只属于那天早上”的故事。

闵行街口清晨

一、孩子的秘密

早餐时分,我站在十字路口,空气里弥漫着豆浆和油条的香气。

“大米先生”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突然跑过来,把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塞到我手里:“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低头一看,袋子里是一盒空烟壳、一只打火机和一本过期期刊——都是大人世界的东西。

红灯绿灯交替,我像街角的电杆一样静静站着。

五分钟后,蓝色校服的教练带着学生走出运动场,他看了一眼袋子,点头:“这是学校门口常捡到的东西,孩子不好意思自己丢,就随便托了一个路人。”

我明白了:这个孩子只是想把某些东西从生活里悄悄放下,而我,恰好成了他的陌生“帮手”。

我把袋子投进垃圾桶,听到轻轻一声响——像是秘密被安放在了城市的晨光里。


二、中年男子的早餐仪式

五分钟后,街口的另一个角落引起我的注意。

一个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中年男子蹲在垃圾箱旁,把半根玉米棒平放在护栏上,像在举行小小的仪式:“玉米,你别乱跑啊。”

突然,一名外卖小哥骑车急刹,他惊呼:“哎!我的玉米!”

男子假装吃掉地上的冰屑,耸耸肩:“没关系,这根玉米已经很有意义了。”

他整理衣服,走进“大米先生”,买了一只鸡蛋饼,嘴角带着小小得意。

在街口的红黄光影里,他用自己的仪式感,把平凡的早餐和城市早晨,涂上了一点幽默。


三、情侣与红豆冰

街口的清晨依旧温柔。

一对年轻情侣蹲在小水沟旁,男生手里摇晃着两支红豆冰淇淋,为女生拍照。

快门按下的一瞬,冰淇淋倾斜,红豆顺着蛋筒滑落。

女生笑了,男生尴尬地把地上的冰淇淋假装吃掉:“还是可以救的。”

不远处的运动场、篮球公园、迈克尔·乔丹雕像,都像在旁边围观这个小小的灾难。

他们重新买了两支冰淇淋,沿彩虹路慢慢走远,笑意和甜味在晨风中飘散。

街口的风景依旧:
垃圾桶、微波电杆、多语言路牌、红色跑道和仰望蓝天的大头娃娃——
城市的温柔,藏在每一个小意外里。


四、电杆的翻译

风起时,微波电杆上的多语路牌轻轻相碰,发出细微的金属轻吟。

一位穿保洁服的阿姨驻足,仰头看韩语牌许久,忽然用上海话嘀咕:

“阿拉弄堂里韩国小夫妻,就住302,伊小囡喊我‘阿嬷’。”

她掏出手机——屏幕裂了一角——点开翻译软件,对着阿拉伯语牌拍照。

三秒后,机械女声响起:“……向北50米:社区卫生服务站。”

阿姨笑了,把手机塞回围裙兜,继续推车前行。

车斗里,躺着一只被遗落的红豆冰淇淋纸筒,内壁还沾着一点粉红。

——原来,城市最深的翻译,不在路牌上,而在人与人之间悄然发生的理解里。


尾声

闵行街口的清晨,是豆浆油条的香气,是红豆冰滑落的惊喜,是孩子、成年人和情侣的小秘密。

彩虹路、篮球公园、迈克尔·乔丹雕像、公园湖面——所有景象都静静流动。

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在城市清晨的小故事里,留下自己的微光。

但是,我没有将这些零碎的思绪继续拓展,因为,上海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