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 雷根斯堡/凯尔海姆随笔

序言

晨光初照,多瑙河缓缓流淌,雾气在河面轻轻漂浮,仿佛带着千年的记忆。雷根斯堡,这座被时间温柔刻画的古城,静静地苏醒。河畔的钟声、哥特式尖塔的剪影、石桥上商队的足迹……每一个细节都像在低声讲述历史的故事。


今天,我们将踏上岸上慢游之旅,推开城市的门扉,寻找那些遗落在砖石与雕塑间的光影与诗意。

上午九时,邮轮安排的岸上旅游开始。我们原来安排在第一组,但导游见我推车而行,建议改到最后一组——慢游组。这个组是为几位行动不便的游客所安排,其中还有另一辆手推车,这样节奏更适合我们,也让游览变得悠闲而从容。


皇家别墅(Royal Villa)

河边矗立着一座哥特式的“皇家别墅”,导游讲述了它背后的故事:这座别墅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下令建造,作为礼物送给他挚爱的儿媳——奥地利公主茜茜的姐姐海伦妮(Helene)。然而海伦妮婚后并不幸福,最终离开,这座别墅也因此长久闲置。

塔楼与窗棂的设计中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忧郁,仿佛仍在低语着那段未竟的人生。与老城的喧嚣相比,这里更像是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幽静而孤独。

站在别墅前,我们能清晰感受到一种与繁华背道而驰的静默,恰与今日游客的热闹声响形成鲜明反差。那一刻,仿佛连脚步声都轻了下来,生怕惊扰了这份被尘封的宁静。


大金鱼(Golden Fish)

沿河行走间,一条约三米长的抽象金色鱼形雕塑映入眼帘。它的表面以反光材质制成,在上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漂浮在多瑙河畔的一道光影。

导游为我们解释它的象征:

  • 多瑙河的馈赠——金色呼应雷根斯堡作为重要贸易城市的繁荣,而鱼形则隐喻多瑙河滋养城市的生命力。
  • 宗教隐喻——在基督教传统中,鱼是古老的信徒符号(希腊语“ΙΧΘΥΣ”),雷根斯堡大教堂彩窗中亦能见到类似的图案。
  • 现代艺术与历史对话——雕塑的极简现代风格,与周围中世纪的石墙与尖塔形成鲜明反差,引人思索传统与变革之间的张力。

雕塑背面镌刻着一句话:“时间如河流般流逝(Die Zeit fließt wie ein Fluss)。”这让我不禁想起孔夫子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金光粼粼的水面映照下,东西方的哲思仿佛在这里交汇,形成一场跨越千年的静默对话。那一刻,我只是静静伫立,任思绪随河水缓缓流淌,心中涌起一种自豪且厚重的感受。


会喝酒的狮子(Biertrinker-Brunnen)

在大金鱼雕塑对面的博物馆外,伫立着一座狮子手持酒杯的喷泉——啤酒饮者喷泉。石狮昂首举杯,仿佛正准备加入一场热闹的宴饮。酒杯上刻着醒目的字母“B”,代表雷根斯堡最古老的啤酒品牌 Bischofshof,自1649年酿造至今,见证了这座城市的酿酒传统。

导游讲述了它背后的文化与传说:狮子的举杯动作模仿着巴伐利亚啤酒节上热情洋溢的干杯(Prost!)手势,每天在固定时刻都会“表演”这一举动。而它的灵感则来自中世纪的“狮子法庭”传说:据说,当年若有罪犯能让石狮喝下啤酒,便可免罪,但从未有人成功过。

我们恰巧赶上了狮子举杯的瞬间。虽然杯中没有真正的啤酒流下,但喷泉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彩,仿佛替这座古老城市讲述着一段轻松而幽默的故事。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历史并不总是沉重的,它也会以俏皮的姿态出现,让人会心一笑。


统帅门(Porta Praetoria)

在老城一隅,矗立着雷根斯堡保存最完好的古罗马石砌城门——统帅门。它也是德国现存最古老的罗马建筑之一。

这座城门建于公元179年,由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在位时的士兵所修筑,作为古罗马城堡的北门。如今门楣上的碑刻虽为复制品,却仍清晰记录着当年的军团编号——Legio III Italica,以及城池建造的年代。石块的斑驳痕迹,似乎仍在无声地讲述那段帝国的远征与守备。

站在统帅门下,我不由得想象两千年前的场景:披甲的士兵昼夜守望,车马在城门下轰然驶过,喧嚣与庄严交织。而今,行人从容地穿行其中,仿佛时光悄悄将战火与威严磨平,只留下厚重的石壁,默默守护着这座城市的记忆。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是这条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而城门却依旧坚定伫立,见证着人世的沧桑流转。


雷根斯堡世界遗产游客中心

穿过老城区的石板街道,我们来到雷根斯堡世界遗产游客中心。

空气中弥漫着香肠馆的烟火气。中心建筑的旁边,是已有五百多年历史,被称为世界上最古老的香肠摊之一。

游客中心是一个免费开放的展览与资讯中心,通过互动屏幕、影片和虚拟模型,讲述了这座城市从罗马军事要塞 Castra Regina,到中世纪商贸枢纽,再到神圣罗马帝国自由城,最终成为现代巴伐利亚文化名城的演变历程。

站在中心的地图和3D模型前,我仿佛能感受到老城那密密麻麻的街巷、教堂尖塔以及穿行其中的人群。多瑙河的水路贸易、宗教与文化活动、市民社会的行会和市场——这些历史元素像一幅立体画,立刻让人明白为何雷根斯堡能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


雷根斯堡石桥(Steinerne Brücke)

穿过老城区街道,我们来到石桥。它跨越多瑙河,是除大教堂外最著名的地标。虽然建于1135–1146年,却是当时欧洲最宏伟的石桥之一,全长约310米,连接老城与对岸的Stadtamhof。那时它是通往东欧和巴尔干半岛的重要通道,商队、骑士、朝圣者从这里经过,让雷根斯堡成为繁盛的商贸枢纽。

石桥由16个石拱组成,坚固地横卧在河面上。相传,当年建桥工匠与大教堂工匠比拼速度,他甚至向魔鬼许下诺言才得以提前完工。也因此桥面微弯,台阶陡峭,仿佛还留着“魔鬼的痕迹”。我走在其上,不禁想象九百年前的车马人流,仿佛历史感扑面而来。

二战时两座桥拱被炸毁,1950年代修复,2010–2018年又进行加固。虽然用了现代材料,外观却尽量保持原貌。如今,它已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的一部分。

站在桥上,远眺两岸城郭,脚下的石板似乎仍在回响着九百年前的商队车轮与朝圣者的脚步声。那时,这里是通往东西方的重要要道,被称作中世纪的“高速公路”。而今天,桥上游人轻声交谈、拍照留影,昔日的喧嚣已化为静谧的风景。伫立其间,我感到自己像是与历史短暂对话的旅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折叠,古老与当下重叠成了一幅耐人寻味的画卷。


雷根斯堡主教座堂(St. Peter’s Cathedral)

圣伯多禄主教座堂是德国南部哥特式建筑的巅峰之作,始建于1275年,历经近六个世纪才完工。其双塔高达105米,直刺云天,成为多瑙河畔最为醒目的地标。

教堂内部收藏着无数艺术瑰宝:14世纪的彩色玻璃窗——《圣母生平窗》,绚丽光影仿佛为石墙注入了灵魂;高耸的“天使柱”雕刻精美,展现了中世纪匠人的灵思;而银质主祭坛则闪烁着庄严与神圣的光辉。这里还是一座声学奇迹,拥有九千根音管的宏伟管风琴,每年夏季都奏响国际管风琴音乐节的恢宏乐章。

这一次,我们因行程有限,只在外部驻足仰望。阳光洒落在石质立面上,繁复的尖塔与飞扶壁投下斑驳的影子。即使没有走入内部,教堂本身的雄伟气势与庄严氛围,已足以让人心生敬畏。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而历史与信仰却在这片刻的凝视中变得格外厚重。


《多瑙河最后一站书怀》

晨光推开多瑙河的雾,
雷根斯堡在蓝调里苏醒。
遛狗人剪影掠过舷窗,
十三度的风正数着,
罗马人留下的砖石。

皇家别墅的塔尖,
用哥特式语法,
写着未完成的十四行诗。

那位公主的忧郁,
比巴伐利亚的云,
更适合做穹顶的浮雕。

而大金鱼突然翻身,
把《论语》里的川流,
和拉丁谚语,
镀成一道粼粼的证词。

我们站在两种时态之间,
看啤酒沫从石狮唇边,
落进公元179年的统帅门阴影里。

石桥在修复与风化之间,
练习平衡术。
导游说:最坚固的部分,
是那些,
允许自己破碎的石头。

钟声在十点二十,
突然垂直落下。
哥特式尖塔把天空,
钉在彩窗画上。
我们仰头时,
有鸽子从圣徒眼眶里,
扑棱棱地飞出来。


凯尔海姆 Kelheim

离开雷根斯堡,下午五时许,我们到达凯尔海姆的解放纪念馆(Befreiungshalle)。

解放纪念馆位于多瑙河、阿尔特米尔河和美因-多瑙河运河汇合处的高地,由路德维希一世兴建,以纪念1813–1815年德意志各邦战胜拿破仑的胜利。

远看,新古典主义圆形大厅,直径45米,高45米;18根巨柱代表参战德意志邦国。

近观,34尊胜利女神像,高3.5米,象征参与解放战争的34个军团。透光穹顶在特定时间形成铁十字光影;声学设计让轻声回响长达7秒,象征“解放呼声永不消散”。

站在纪念馆前,感受到19世纪德意志民族从分裂到觉醒的澎湃情绪;而我们的多瑙河之旅,正串联起这些史诗般的历史坐标。

如果时间允许,下山后可以到凯尔海姆老城喝一杯“威尔滕堡修道院啤酒”,当年路德维希一世巡视工程时最爱的饮品🍺。


尾声

幕色缓缓降临,多瑙河的水面染上淡淡的金蓝。夕阳的余晖中投射长长的影子,石桥与老城的轮廓在灯光下愈发清晰。一天的慢游结束,我们的脚步也随之放轻,像河水一样缓缓流淌。

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每一块砖、每一座雕塑、每一段历史,都像低声讲述着岁月的秘密。皇家别墅的忧郁、石桥的坚韧、大金鱼的哲思、解放纪念馆的回响……这些瞬间汇成一条无声的河流,流进记忆,也流进心底。

多瑙河还要继续北上,但雷根斯堡的影像,早已与我们同行。夜风拂面,仿佛听到河水轻轻低语:

时间如河,流淌不息,你我皆在其中。”

【多瑙河航笺·雷根斯堡/凯尔海姆】


06/09/2025 草记于多瑙河上
09/16/2025 整理于瓦蓝湖畔

多瑙河 帕绍/维绍芬一日

帕绍(Passau),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东部,地处多瑙河(Donau)、因河(Inn)和伊尔茨河(Ilz)三河交汇之处,因此得名“三河城”。小城风景如画,巴洛克风格建筑遍布街巷。三条河流各具特色:因河呈翠绿色、多瑙河湛蓝、伊尔茨河深色,在交汇处形成独特的颜色分界线,是帕绍最令人称奇的景观。

雨中帕绍

07:00 醒来,窗外细雨轻洒。

07:30 早餐。雨丝蒙蒙中,甲板上传来河水拍打的声音,空气里带着清新的湿润气息。

08:00 小雨未停,站在甲板上远眺小城。不觉间错过了著名的三河交汇点。据说最佳观赏位置是在城堡或河边步行道,可以清晰看到三河的颜色交汇成一道分明的界线。

09:00 上午安排是小城步行游。游轮为游客准备了红色大伞,两人合用正好。导游说行程大约一个半小时。我抬眼看看天色,再低头望望湿漉漉的石板路,心里已有计较。

一个半小时的步行已超出我目前的体力状况。晴天时推着车,或许还能走走停停地坚持,但雨中再撑伞前行,最终也免不了湿透。于是,我对自己说:不必勉强。

兵法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与整个旅程的长远安排相比,不足挂齿。我果断对导游表示:这趟步行游就不去了。

回到船上,登上甲板,雨雾中环顾帕绍:巴洛克风格的屋顶在细雨里泛着淡淡的色彩,三河汇流的水面也被雨丝打得朦胧,别有一番韵味。随手拍下几张照片,权当“到此一游”。

回到舱内,发现选择“明智放弃”的同伴并不少。见我冒雨回来,坐在沙发上的几位同行都连声称赞,说回船才是最英明的决定。

或许,过一阵,雨停了,还能再上岸,看看这座“三河城”的陆地一面。雨中得小诗一首《雨锁三河辞》:

青峰未老水先皱
客舫空悬万国眸
红伞扶云量雨脚
玄河分色滞烟舟
忍收芒履藏兵策
剩摄琉璃证旧游
忽笑同袍多庙算
甲板同观雾上楼


岸上帕绍

10:30 果然,天如人愿,潇潇雨歇。

11:00 上岸的游客们陆续回船。因是周末,城中商家大多未开门,连代表城市建筑动力的大吊车,也静静地在阴雨中歇息。

12:00 云开雾散,帕绍在阳光下揭开面纱。帕绍仿佛一位害羞的少女,我凝望时她泪眼婆娑,我暂且不理她,她却笑靥如花。帕绍,你是不是“怕臊”?

13:00 午餐后,得知游轮下午两点启程,趁着晴好,我决定上岸一游。阳光照耀下的小城,空气清爽,人们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安闲自在。

圣史蒂芬主教座堂(St. Stephan’s Cathedral)

高耸的绿色“洋葱头”圆顶,远远便能辨认。走进大教堂,内部白色与金色交织的巴洛克风格装饰扑面而来,富丽堂皇。最令人惊叹的,当属拥有一万七千多根音管的巨型管风琴——它是欧洲最大之一。想象音乐会奏响时,管风琴声如潮水般涌来,足以让人心潮澎湃。

韦斯特奥伯豪斯城堡(Veste Oberhaus)
坐落在山丘之上,是帕绍的守护者。从城堡眺望,三条河的色彩在眼前交汇,分明而壮丽。白墙红顶的古堡,历经七百多年风雨,如同一位沉默的老人,注视着河水与小城的兴衰。

市政厅(Rathaus)
外墙绘有中世纪风格的壁画,色彩依旧鲜艳。走进大厅,墙上刻着数百年来洪水的水位线,1501年的记号至今还在,仿佛在提醒人们:这座三河城的美丽,始终伴随着河水的威胁。

老城区(Altstadt)

雨后的石板路闪闪发亮,窄窄的巷子里是彩色的房屋,窗台摆放着鲜花。

旅店楼上的客人探出头来看外面的风景,殊不知,在我的镜头里,他也成了帕绍的明信片。

路边,几家咖啡馆冒出香气,几位当地居民悠闲地喝着咖啡,看着来来来往往的行人。小镇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

小镇除了绿色洋葱头的教堂以外,还有粉红色尖顶的哥特式教堂,述说着小城经的历史沧桑,以及对不同文化的容忍和融合。

砖石路上停泊的旅游大巴车,给城市带来旅游业的活力。而在街上骑行的母女,象征着小镇的平静。母亲车上回眸一望,可以感受到墨镜后对孩子的关爱。

雨水仿佛为这座小城洗去尘埃,留下最清新的颜色。


维绍芬黄昏

离开帕绍,五时许游轮停靠在一个小镇,多瑙河畔的维绍芬(Vilshofen an der Donau),等候预定六点归来的游客。

小城静谧,暮色将临。五点半,周围的两座教堂钟声相继敲响,各敲一下,仿佛在互相问候。

就在这时,多瑙河面上缓缓游来一只白色大天鹅。它逆流而下,悠然自若,渐渐靠近码头。我忍不住轻声招呼一声:“Hello。”奇怪的是,它竟然听懂了,径直游到近前,在水面上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似乎在欢迎我们。

一时之间,我们却有些尴尬——手边并无食物可作“见面礼”。天鹅似乎看透了这种窘态,抬头鸣叫三声,声音悠长,仍停在原地,不急不缓。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回船取些点心。待再次返回时,那只天鹅已随水缓缓远去。我们再三呼唤,它也不曾回首,只顾径自消失在河道尽头。只留下我们,在码头上唏嘘。

片刻后,游客回船。随着码头木板吱呀作响,游轮离岸,重新启程。

云层中透出的阳光,将教堂的尖顶染成一片金辉,映照在多瑙河的涟漪之上。最后一缕残阳掠过,状似管风琴的云彩在天边缓缓收拢。几乎同时,船上的钢琴声响起,音符与落日的余晖一同起舞,仿佛大自然与人类不约而同,奏响了一曲多瑙河的圆舞曲。

《维绍芬的黄昏》

钟声推开涟漪,
天鹅划破寂静——
多瑙河捧出粼粼的碎银,
我们却摸不出半枚回赠。

它游近,又游远,
像一句未完成的诗,
被流水轻轻擦去。

游轮转身时,
晚霞正把教堂的尖顶,
熔成一支金蜡烛。

而琴键上跃动的光,
与波光交换了舞伴——
这支圆舞曲,
天鹅始终没有来听。

夜幕降临,月亮从东方升起。游轮静静地行驶在无声的多瑙河上。这是此行在多瑙河上的最后一段旅程。我们在水光与月色的陪伴下,默默送别这条一路相随的大河。


多瑙河的波光,帕绍的雨雾,维绍芬的天鹅,串起这一日的旅程。或许,内河游的意义不在于走遍每一处风景,而在于心随河水,任其飘荡。

多瑙河航笺·帕绍/维绍芬


06/08/2025 草记于多瑙河途中
09/15/2025 整理于瓦蓝湖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