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梅子黄时雨 戏考乡音念旧师

昨日闲聊,说起童谣和方言。有些武汉的方言,知道意思,也知道怎么用,并且会说会写,因为湖北话作为西南官话,在中国八大方言区中,归属于归属于北方语系。但是,也有的武汉方言却会说不会写,可能是语言发展原因,也可能是地方口音的缘故。于是,有的人就按武汉话的发音,用普通话的文字表达,有的直接就用普通话的意思来写。这样一来,有的字似乎可以,有的字就有点莫名其妙。

比如。武汉人说“蛮砸实”,普通话就是很结实的意思。“蛮”在武汉话就是“很”的意思,“砸实”如果用“扎实”来表达,不仅意思对的上,而且“砸”和“扎”在武汉话同发一个音(zá)。

武汉话讲“你吓我”,就是你吓唬我的意思。普通话念“吓唬(xià hu)”,但是武汉话这个“吓”字发“合(hé )”的音。其实,“吓”本来就是“嚇”(hè)的繁体或异体字,所以这个字的意思还是到了,只是发音就没有完全到位。一般人看到这个“吓”字,第一反应就是“xià”的音。我觉得此处用“嚇”更好。

武汉大人夸小孩懂事、聪明,用一个字(kóu)表示,普通话里找不到对应的汉字。有人用“抠”来表示,于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就变成了一个抠抠索索的小孩。音和意完全不搭界。如果说音调用一声代表二声,还马马虎虎凑合,那么这意思就完全风马牛不相及,而且将褒义词改成了贬义词。

青梅果

还有些武汉话,我们至今仍然只会说不会写,如“梅子”。一位小学同学曾经在同学微信群写过一篇《“梅子”戏考》的文章,讲的是我们小学有位张姓男老师被冠名“张梅子”一事的考证。

在我们的印象中,张老师不仅具有文艺范儿,还貌比潘安,属于小白脸儿的范畴,对周围女性颇具诱惑力或吸引力。不知谁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张梅子”,似乎跟我们不懂的男女之间那种暧昧关系有点联系,反正是一种含有“不正经”的贬义绰号。至于“梅子”是什么意思,到现在也还是不太明白。

直到几十年后,我的这位小学同学读到宋人贺铸的一首“青玉案”。据说因为该词结尾的一问三叠答,历代奉为佳句,诗人因而获得“贺梅子”的美称。于是他茅塞顿开!回想当年那些“正派”的小学生们,肯定是少不更事,张冠李戴,见到男老师与文艺女生接触,总觉得“梅里梅气”的。于是乎,结果反把一个风流的雅号“梅子”送到了老师头上。倘若老师今天知道,内心是委屈无奈还是释怀一笑呢?

江南梅雨

只是,不知此“梅子”是不是就是彼“梅子”的意思?我心里犹疑地浮出一个“媚”字。

“媚”,有美好和可爱的意思,如明媚、妩媚、娇媚等褒义词。同时,“媚”也有谄媚、逢迎的意思,如媚外、媚眼、媚惑、媚态等贬义词。“媚”还可以假借为“魅”,意指有魅力,具有诱惑力或吸引力。

不得不说,我们张老师当年还真有“魅”力。当武汉话讲一个人“梅里梅气”的,就是说这个人媚气迷人或者妖里妖气,并以此迷惑或者诱惑他人,带有一种“鬼魅”的感觉。因此,“张梅子”,大概就是张老师不仅风流倜傥,貌比潘安,而且风流中带一点“媚里魅气”。

记得武汉话里,还有其它的“梅子”说法。譬如小时候听过“舞梅子”的说法,是说一个人对于跳舞过分着迷。不由想到会不会是“迷”字呢?在武汉方言中,“迷”旧时读作“梅”(mei)音。

后来看到我们武汉大学毕业的易中天教授,在一次漫谈武汉话的讲演中,提到“媒”字,说是应写作“迷”。原因跟我认为的一样,武汉人读“迷”如“媒”。他提到,舞迷就叫“舞媒子”,戏迷就叫“戏媒子”。

迷者,惑也。“迷子”指着迷并沉醉于某一事物的人。如因喜好、爱好入迷者,可以叫做花迷、球迷、棋迷、书迷、影迷、歌迷、戏迷、舞迷。因为贪念而执迷者,称为财迷、官迷、色迷、情迷等等。

梅子乎?媒子乎?迷子乎?三者中我倾向于“媒”。皆因“梅”、“迷”二字均无“媒”字中含有的女性“媚”意。譬如,前面提到的“梅里梅气”,就不如带有“媚里魅气”的“媒里媒气”好。武汉话还有“媒别个”的说法,意指去迷惑、诱惑、诱骗他人。

还有一句“醒倒媒”的说法,这话在字面上很难看出是什么意思。这话我懂,也会用,并知道在什么场合用,可就是解释不清楚。

有个武汉作家叫方方的解释道:“醒倒媒”——就是厚着脸皮没完没了地来纠缠,是武汉人的一种公关方式。“醒倒媒”中的“媒”,就是“迷”,当然是先施以迷惑,然后在“迷”中达到某种目的。

易中天教授说:“武汉人脾气硬,不怕狠,却对牛皮糖似的‘醒倒媒’无可奈何。”

话说回来,我们小学的张老师,英俊潇洒,颇具文艺范儿,这些都是男性取悦女性的制胜法宝,也是我们这些懵里懵懂的小男生所暂时不具有的。有人因羡慕而生嫉妒,给他取个绰号,以“媚”“魅”冠以张“媒”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生性愚鲁,音乐舞蹈至今不得其门而入,因而在小学与校宣传队的张老师打交道不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外号肯定不是我们班首创冠名的,因为我在高年级别的班里也听到过这样的叫法。另外一点,这也不全是小男生的嫉妒,我曾经听到一些女生也在背后鄙视地叫他“张媒子”。看来,嫉妒是不分大小和性别的。

张老师小白脸儿,貌比潘安,爹妈给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又得罪了谁?他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喜欢跳舞,有文艺范儿,全凭自己后天修养习得,却遭人嫉恨,背后扣上一个“张媒子”的绰号,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句话。实在是人性的卑劣和社会的悲哀。

今天,我要为张老师鼓与呼。张老师不是“媚里魅气”的“张媒子”,而是像贺铸诗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样的“张梅子”。

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往事今日

六年前的今日,退休后打算卖房迁往佛罗里达。憧憬退休后的闲散日子,一时兴起,竟得小诗三首。


02/13/2024 星期二

童谣追溯辨迷惑 桔子香蕉鸡蛋糕

收到高中老同学传来的一个视频,说的是宜昌的一个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

想起来小时候在武汉也听到过这个童谣。记忆中是这样的:“城门城门鸡蛋糕,三十六豆高。骑官马,带把刀,走进城门咔一刀,问你是吃桔子吃香蕉?”

一群小孩子唱童谣时,有两个人对面站,双手紧握高举,表示城门很高。然后其它小朋友排成队,从高举的“城门”中鱼贯而过。每当唱到“走进城门咔一刀”时,高举的“城门”此时就就“咔嚓”掉下来,将路过的小朋友“关”在城门中。然后问被关的小朋友“吃桔子吃香蕉?”如果回答正确,城门大开,放小朋友“过关”,游戏继续。如果回答不正确,小朋友就被拦下来,换出“城门”中的一个,变成一个守门人。游戏重新开始。

我很少参加这种游戏,因为那时的大院里,多是女孩子和小男孩玩这种游戏,幼稚且“技术”含量不高。我们男孩子一般都是玩踢毽子这种有难度有技巧的游戏,或者爬墙上树这些有刺激带挑战性的活动,再不就是是赢洋画、烟盒纸和打珠子这些分胜负输赢的活动。

不过,小时候也没有弄懂这首童谣的意思,比如古代的“城门”和摩登的“鸡蛋糕”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怎么会在一起出现?为什么过城门要问“吃桔子吃香蕉”?

直到看到宜昌童谣,才知道应该是“城门城门几丈高”。于是想去查查“原文”应该是什么样的。不料一查,竟然发现其版本无数。有湖北的“鄂版”,有四川的“川版”,有云南的“滇版”,有南京的“宁版”等南方各版本,当然还有普通话的“国标版”。在这些提到的版本中,又有许多分支,例如“鄂版”还可以再分为“汉版”(武汉)和“宜版”(宜昌),甚至“汉版”还可以细分。我曾看到几个不同的“汉版”“城门城门鸡蛋糕”。而且,“鸡蛋糕”的说法,据台湾人介绍,七十年代在台湾就有了,是否系大陆带过去,尚待考证。

这才发现,这个童谣流传之广泛,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大类相近,小类繁多。以宜昌的版本为例,就是在问完“城门城门几丈高”之后,又加上了宜昌当地的许多地方色彩。

而普通话的“国标版”则比较简单,“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跌一跤,问你吃橘子还是吃香蕉?”

这和“汉版”的结构很相似。只是“几丈高”变成了汉版“鸡蛋糕”,这可能是流传过程中方言和其他因素引起的变化。因为过去童谣再民间的流传主要是口头流传,没有文字记载,而“几丈高”和“鸡蛋糕”发音近似,所以误传是有可能的。

至于“三十六丈高”如何变成了“三十六豆高”?这个“豆”(dou)的发音离武汉话“丈”(zhang)的发音相去甚远,是什么缘故呢?直到看见这样一段话,谈到“宁版”的童谣,我才似有所悟。

一位南京人写道:“父亲祖籍南京,80岁了。他说现在这首儿歌的字是错的。小时候用南京话念,谐音是‘城门城门鸡蛋糕’。实际的正字是‘城门城门几档高,三十六档高’。过去做瓦匠对于建筑高度通常用竹梯的档来衡量,一档大约五十多厘米(竹梯最下面一档)。老南京话‘档’是没有后鼻音的,谐音就成了‘蛋’。”

如果,此话可信,那么,汉版“三十六豆高”很可能就是来自宁版“三十六档高”,由南京话“档”的方言“蛋”(dan)演变成汉版的“豆”(dou)。

还看到一些昆明人和南京人讨论“滇版”和“宁版”的先后问题。南京人认为,明朝初建,云南仍然拥戴元朝宗室,朱元璋率30万大军西征,平定云南。因而,云南汉族多数来自南京移民,说南京人将“城门”的童谣带到昆明,是极有可能的。

照此推理,随着明清“湖广填四川”的大规模移民,可能城门童谣的“鄂版”流传到了川中蜀地。

这个“城门”的童谣似乎没有传播到北方地区,“国标版”除外。人们比较容易理解的是,“京版”和“台版”应该是“鄂版”或者“宁版”的国语翻版。

综上所述,该童谣似不在北方广大地区流传,南方的湘方言、粤方言、闽方言,以及东南的吴越方言好像都没有听说“城门”的童谣。该童谣除了最东面的南京以外,主要在湖北、以及云贵川一带流传,看起来应该是自东往西而流传到这些地区,然后在这些省一级的地域又继续细分为带有区域性(地县市)方言流传。

关于童谣“城门”的源头,现在还没有定论。私以为,源头似由南京东传的可能性较大。

南京仪凤门(2006年复建)

另外,虽然南京城和武昌城历史上都有闻名的城门,不过,南京的城门则更多和更有名气。尤其是在《儒林外史》中,清代小说家吴敬梓把南京的13座城门,按逆时针方向编成了顺口溜:“三山聚宝临通济,正阳朝阳定太平,神策金川近钟阜,仪凤定淮清石城。”从此,南京的城门就更为名扬天下了。然而,这些城门大多已被拆除,俱往矣。

由于以前童谣主要的方式为口传,我们听到、接受并且传播这些童谣时,一般都不会去问“为什么”。如果真的是从明朝开始,历经几百年口头流传,源头几乎难以考证。并且,由于前人识字不多,只知其音(方言),不知其意,因此在流传过程中,谬误甚多。有的甚至演变成毫无意义,不知所云的字词。譬如,“几丈高”或者“几档高”化为“鸡蛋糕”还好理解,至于“吃桔子吃香蕉”的来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几乎无法朔源了。

有一点让我吃惊的是,这首童谣的生命力如此之强,竟然流传了几百年,如果从大明朝开始。过去那个年代,我们小时候,50-60年代,没有什么玩的,玩这个“城门城门鸡蛋糕”倒也说得过去。70-80年代,经历过WG“破四旧”后的新一代还会玩吗?会!视频上我看到一群70年代退休的老顽童们,在同学聚会时兴致勃勃地玩这个儿时的游戏。高中老同学发来的视频,则是一些上年纪的老演员装扮成孩子,在台上唱跳着“鸡蛋糕”的舞蹈,在大众场合用方言传唱着着幼稚的童谣。

那么,到了80-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了,电脑手机网上游戏走进家庭,小孩子还会玩这个游戏吗?他们的孩子们还会唱这个童谣吗?我以为多半不会。结果是,错!我看到当代一些小学生在玩这个游戏,甚至一些咿呀学语幼儿,也在“鸡蛋糕”着。他们的妈妈(奶奶/姥姥)就是这些“鸡蛋糕”的传承人。

但是,这首童谣极其普通和朴实,甚至文理不通,不像“三字经”貌似简单,其实伦理厚重,并且没有政府外力推行,为什么会流传得地域这么广,时间这么长,生命力这么强?这难道不是比人们寻找发源地更为重要的问题吗?

往事今日

一年前,曾作【七絶·讀柳如是】一首。

原本听说过国学大师陳寅恪的那段不堪故事,但是不知道他在受迫害中所写的【柳如是别传】,以及柳如是的故事。小诗为有感陳寅恪先生之独立自由精神和思想难得,并有感柳如是集侠气、才气和骨气三者合一气节之难得。只可惜,世上这样的人太少了。

別傳讀來耳目新
靑山嫵媚落風塵
一腔翻作須眉淚
氣節長畱巾幗身


02/12/2024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