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河水像一条温柔的绸带,顺着河漫滩,流过大大小小的卵石,淌过河滩,绕过村庄,映着夕阳泛起金光。

几双少女的脚,轻巧地划过清澈的河水,河滩荡起一窜清脆的笑声。

我扛着铁锹站在地质队的工地上,汗水滴进眼里,腰酸得直不起来。同学们说野外实习就是锻炼身体、学以致用,还能为国家寻找稀有矿物,可我只想着傍晚能跳进河里冲掉一身疲惫。

长江边长大的我,水性好得像条鱼,第一天就跟男生们比谁游得快,赢了还得意地朝岸上挥手。她却总是站在浅滩边,手里攥着鞋,裤腿挽到膝盖,低头盯着水面发呆。

我常拿这事逗她:“你说咱俩都在长江边上长大,咋就差这么多?”她红着脸笑,细声说:“我妈不让下水,说女孩子老实点好。”我哈哈大笑,拉着她往水里走:“跟我学,保管你三天学会!”

那天收工后,夕阳染红了河面,水草摇曳,像在跳舞。我带她下水,她双手抓着我的腰,脚底小心翼翼试探着。我一蹬腿,带着她在浅滩划了几下,清凉的水流漫过皮肤,白天的劳累全没了。

她低声嘀咕:“这里太浅,你带不动我。我自己走,你先过去吧。”我回头看她慢吞吞挪步的样子,乐了:“行,你小心点,别摔了!”说完一蹬腿游出几米。

另一只旱鸭子同学低头在岸边踱步,手里拎着鞋,裤腿湿漉漉贴在腿上,像只怕水的小鸭。

我没多想,继续往前游。谁知,那句“小心点”竟成了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傍晚,河水清凉宜人。我站在岸边看她在水里游,像个青蛙,几下子就蹬出好远。

她是我们宿舍的开心果,成绩顶尖,体育也好,游泳更是无人能及。

实习第一天,她扛着铁锹铲沙子,累得满头汗,还不忘回头冲我笑:“你快点,动作太慢了!”我累得快没有劲儿,手中铲子老拿不稳,她跑过来帮我扶正,嘴里嘀咕:“你这力气,回家还不得让你妈笑话。”我不好意思,可心里暖暖的。

我不会游泳,小时候妈妈总警告:“水里有鬼,下去就回不来。”每次看她和同学们在水里嬉闹,我都羡慕得不行,心想:要是我也能这样多好。她看出我的心思,拍着胸脯说:“怕什么,有我在呢,三天包你学会!”晚上回帐篷,她给我讲她小时候横渡长江的事,眉飞色舞地说:“水再深也不怕,我带你游遍这条河!”我听着,忍不住央求她教我。

宿舍里,她是大姐大。我课堂笔记得慢,她让我看她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我打饭时,偷偷把肉拨给她,她假装没看见,吃完还夸食堂伙食好。考试前,她把复习提纲拿来跟我“讨论”,其实是让我背熟。她缝被子笨拙得针都拿不稳,我忍不住帮她三下两下搞定,她笑眯眯地说:“你可真行,当我入党介绍人没白挑!”她还说,这次实习是个机会,要好好表现,来个“火线入党”。

那天她下河游,我看得心痒,自己也想试试。她教了我几天,我已经能憋气划几下,便鼓起勇气跟她下水。我抓着她的腰,脚板被石头磕得生疼。我喘着气说:“这里太浅,你带不动我。我自己走,你先过去吧。”她回头看着我,叮嘱我小心,就游远了。我低头踩着鹅卵石挪步,水面平静得像镜子,偶尔泛起涟漪,像在低语。

没走几步,脚一滑,水一下漫过胸口,我一慌,赶紧往前迈。脚下一空,水流打着旋拽我下沉。我想喊,嗓子灌进水,呛得满眼金星。我照她教的蹬腿划手,拼命往上,往上——水面透出光,我看到蓝天,看到她的背影……我想抓住她,喊她:“别走,带我游!”

可水像冰手攥住我,力气一点点消失。我一点点地下沉,想起她递给我笔记时的笑,想起她帮我铲沙子的背影……

河水黑暗下来,像要把这些都卷走,可我多想再看她一眼。


我游到对岸,回头一看,那只旱鸭子同学还在岸边挪懂,她却不见了。

我心猛地一沉,水流的低鸣钻进耳朵,像在笑我的粗心。我吸口气潜下去,水冷得刺骨,黑乎乎一片,我睁大眼四处找,水草缠着腿,像她的手求救。浮上来时,那只旱鸭子尖叫着哭喊:“她不见了!”几个男生冲过来,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水花溅得老高,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被河风撕碎乘一片片……

太阳坠下山,天色暗了,村里人弄来灯泡,昏黄的光在河面晃动,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木筏划来,老乡们撑着竹竿探水,手臂青筋暴起,岸边围观的村民低声议论:“这水深得很,前年也淹过人。”空气沉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同学有的低头抹泪,有的咬牙盯着水面,像雕塑。

时间被河水冲走。她被捞上来,躺在河滩上,脸色苍白,像睡着了。地质队医生按压她的胸口,水沫从嘴里涌出,耳朵淌着血丝,红得刺眼。围观的男生红着眼,有人小声说:“她不是会游泳吗……”医生扎了针强心针,针管拔出时,他摇了摇头。

我蹲在她身边,手抖着摸她的脸,不相信她就这么走了。想起她平时的点点滴滴,心像被河水掏空……

实习提前结束。回校后,我被批无组织无纪律,入党的事黄了。可我不在乎这些。

看着她空荡荡的床铺,想起她红着脸抄笔记的样子,想起她抓着我腰时的依赖,想起她偷偷把肉拨给我时的小得意……这条河带走了她,我年轻的朋友,也带走了那段被汗水和笑声浸透的时光。


河水卷走我时,她一定还在找我。

这事不怪她。她没逼我下水,是我自己要去的。她怎会想到,平静的河面下藏着暗流?或许是河道拐弯,水底被掏空,巨石挡住去路,切出一片深潭。

那天,水流卷我下去,我拼了命想游上去——我想再听她吹嘘横渡长江,想再看她笨拙缝被子,想告诉她:“你看,我学会游泳了!”

我蹬腿划手,水面透出光,我伸手想抓她,可水像鬼手拉我下沉,意识像河沙散开……

算命瞎子说我“遇水而亡”,我不信。

那个夏天,河水成了命运的使者,带走我的呼吸,也带走她的笑声。她一定很难过,怪自己没看好我。可我想告诉她,这条河不过是流过我们人生的一段——它流过我们铲沙子的河滩,流过她教我游泳的浅滩,流过她帮我缝被子的夜晚……这些温暖,河水带不走。

我多想她别伤心,继续笑着,像那年夏天一样。


03/11/2025 初稿于瓦蓝湖

檀香日暮苍烟重 枯木逢春老枝条

白天忙于一个新短篇小说【那个夏天】,其实是早就动笔,却没有想到怎么很好收尾的故事。今天突然就想起这事儿来了。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冥冥之中吧。

冥冥之中,记起今天是大学英文老师周明琛先生的寿辰。记得每年脸书都会提醒我。今年没有了,先师已经仙逝了。

最后一次写诗是三年前,祝贺周明琛老师97大寿,做《渔家傲· 贺寿师尊》一首。

檀香山(夏威夷語:Honolulu

九七大年非一梦
青灯明月自相奉
万念已空无抱痛
心不动
檀香日暮苍烟重

早岁启蒙经世用
浮生学养疑天纵
遍地繁花开无缝
与君共
海天弟子修文颂


汉口巴公房

人不能老是沉浸在回忆中。去年今日,习作新诗体三行诗一组【老街新貌】,回忆旧时并感叹今日的武汉。小诗展现了武汉这座城市在时间长河中的变迁。试着将儿时记忆与当下景象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既怀旧又现代的独特氛围。

似乎还可以拓宽一点,这不仅仅是在讲述一个关于武汉的故事,更是借由这个城市的变迁来探讨更广泛意义上的人类经验——关于成长(生)、消失(死)与重生的主题。

曾经的汉口老街
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几缕枯木逢春的老枝条

几只识途老鸟飞过
黎黄陂路少年场景
叹看春风不依旧

红色邮亭扎眼
镶嵌在原政府机关大楼
和旧租界咖啡厅的杯盏间

旧时辰的安宁寂静
化成法国梧桐镂空的记忆
在想象和现实中混杂隐现

巴公房和八七会议
旧世界交错的对立面
恍若今世同处一个平面

半个世界的留白
从大直门驶向瓦蓝湖
一条古铜色的弧线


03/11/2025 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