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

第二集:乡关

“日暮乡关何处是?”的下一句是什么?

这还是周明远教我的唐诗《登黄鹤楼》,原来我背得很熟的。别人说我得了阿什么海默病,瞎说。人老了,记忆力有些衰退,很正常嘛。

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明远从小就喜欢在屋里看书,不像我,喜欢到外边跟小朋友玩。那次他学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说是我们武汉人不会读这首诗,很丢人。教我们,楼下的陈立军、王秀珍,当然还有隔壁的我,一起朗读。后来我们都会背诵了。

风吹过脸,凉飕飕的,像战场的硝烟。我站在哪儿?

一个宽敞的弄堂,两边是两层砖木结构的红砖房。石库门式门头、黑瓦坡顶,部分门窗带有西式装饰。这是我们从小生活的地方。这几年一些老宅经过改造,成为文艺小店、咖啡馆或工作室。虽然仍保留着原有的生活气息,但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熟悉又陌生。

巷口,热干面摊吆喝着,“面窝伏子酒热干面——”我摸摸脑袋,我的军帽呢?

有人喊我:“张卫国!”

“到!”我一个立正回答。

“向后转。目标——同心里18号。齐步走。”多么熟悉的军营生活。

我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回过头一看,一个年轻伢,有些脸熟。他拉我胳膊,我跟着走,鞋底踩石板,咔哒咔哒,像步枪响。

明远呢?他咋不来接我?我问他:“老周在哪儿?”

那伢叹气:“张大爷,周老师走了。”

老周走了,到哪里去了?我皱眉,风吹过来,大槐树的叶子摇晃着他模糊的身影。身边的这个伢……哦,想起来了,这不是老周请来陪我的小赵吗?


小赵平时对我很好,总是耐心听我唠叨,而且还知道我习惯了部队的点名和敬礼,每次一喊口令,就可以找到我。现在这样的年轻人难得找了。

屋里闷,电视机嗡嗡响。我蹲墙角,炮声轰隆,喊:“老李,机枪架好了没有?”耳朵疼,硝烟呛鼻子。

睁眼,什么炮声,是电视。我愣住了。1985年,中越边界线,山上草地染红,我背着老李跑,腿软得像棉花。老李呢?我摸床边,空的,有点冷了。老婆的枕头被子都叠的好好的。人呢?

老婆原来身体很好,我们早上经常到江滩公园跑步。我最喜欢她做的排骨藕煨汤。在战场上休整的日子里,好想喝那一口。

电话响了,小刚说:“老爸,今晚要跟客户应酬,晚上的视频就不打了。你还好吗?哦,那就好,明天我们再视频。我先挂了。”电话开始静默,像是冲锋前所有无线电的静默。

电话呢?我翻抽屉,翻床底,小赵跑进来:“张大爷,您儿子在外地呢。”我点头,小刚小时候跟我下象棋,怎么一下子不见了。脑子雾蒙蒙,抓不住棋子。

老婆卧床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前些年她上公共汽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住院不久就不行了,比我先走了一步。

咦,小刚不是在武汉大学读研的吗?下象棋他下不过我,读书脑子蛮灵光的。后来考上武大,读的计算机专业。听说研究生学的是人工智能。毕业后开始创业,然后他就去了深圳。


记不得复原回来后的第几年了。肩膀酸,我扛着货,在运输公司工作。汗滴地上,啪嗒啪嗒。运输公司里灰尘呛鼻,老板喊:“老张,快点,别磨蹭!”那个有钱人抽烟,斜眼看我:“干活麻利点!”呼来喝去的,像叫一只狗。

咬咬牙,麻袋压得背弯了,心里窝着一团火——狗日的,老子们流过血,立过功,打仗死了那么多战友,难道保卫你们这帮人?我攥拳,头晕,眼前晃,记不得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刚在视频中跟我下棋,开始我下不过他,不过到最后总是我赢。他跟我说,围棋的冠军是个什么阿尔法狗。鬼才相信,机器狗只会在地上汪汪叫,怎么会下棋?

头疼,疤痒痒。我摸着床,前进……山洞,黑乎乎,敌军指挥部。地图摊桌上,发报机滴滴响。枪声,我喊:“老李,炸了它!”火药味刺鼻,我一扣扳机,枪榴弹射进洞里,火光一冒,轰,洞塌了。子弹擦头皮飞,血流一脸,耳朵嗡嗡。

我背老李爬出去,石头砸腿,疼得喊不出声。一个班十个人,就剩我俩活着。因为深入敌后,端了对方一个指挥部,部队奖励我,给我记了一个三等功,军功章,红绸子裹着,小盒子包着,可珍贵了。

“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老婆这首歌唱得可好听了。一低头,手上空空的,军功章呢?我翻箱倒柜,喘着气。翻到一张泛黄的合影,我们四个人,老周和我在后排,前排的立军和秀珍笑得灿烂。


小赵跑进来:“张大爷,别找了,那盒子让小刚收起来了,他怕您弄丢。”

我愣住,眼前晃过老李的脸,血糊满面,又晃过老婆叠好的被子。原来,这些都不属于我了。

小赵叹气:“张大爷,您歇一下子吧。”歇什么歇?冲啊 —— 咋连老李的脸都记不清了?

床上一股难闻的味道,是小便弄脏了被子,湿糊糊。我想擦,拿了一块枕巾,忘了怎么弄。

小赵拿抹布,擦啊擦,说:“没事儿,张大爷。我爷爷也当过兵,他常说老兵最苦。”

我低头,脸上发烫,尿床,有点掉底子。

昨儿我跑出去,光身子,裤子也没穿,喊:“冲啊,敌人来了!”巷子里人笑,拽我回来,我站那儿,风吹得冷。

小赵一边换床单,一边嘀咕:“还是老周走得干脆,不像您这样遭罪。”我迷糊:“老周怎么不来看我?”

他愣了愣,眼低下去,没吭声。我坐在新换的床单上,老周的脸模糊了,只剩那副眼镜框,在记忆里晃荡。

巷子转角,我走啊走,槐树影子晃,风吹得像哨声。这是哪儿?


有人拍我肩:“老张,走,回家下棋。”我抬头,老陈,像我们班长,脸黑乎乎。

我跟着他,鞋踩石板,咔哒咔哒。隔壁婆婆端碗热干面,我吃了两口,好吃,抬头:“老周呢?”

她眼圈一红:“他走了。”走哪儿?我点头,筷子掉桌上,忘了。

老陈陪我下棋,我走了一步好棋,把“相”飞过了楚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我们继续下着。棋盘变成军用地图,我喊:“老李呢?”老陈拍我肩:“在这儿呢。那年你背老李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没了。”啊,老李在身边就好。

眼泪淌下来,有点烫,像阵地上的爆炸后的烟雾。可风一吹,脑子乱了,我军的排炮轰隆,山头上火光冲天,地震山摇。张着咀,捂住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炮停了,我喊:“老李,冲啊!”

跑进来的是小赵,拉着我胳膊:“张大爷,没事。”我挣扎,拳头挥空,忘了自己在哪儿。

早上,我坐床边,窗外风得槐树哗啦哗啦,影子乱晃,像江上烟波。陈立军和王秀珍在楼下厨房忙活,锅铲叮当响,香味飘上楼来。

立军喊了声:“秀珍,盐够不够?”她笑笑,低头切藕,没应声。我迷糊想,这俩人啥时候这么默契了?听说老陈的女儿小丽要回来,红烧鱼、粉蒸肉、排骨汤、糯米圆子,摆了一大桌子,像小时候过年似的。

我眯着眼,记起立军小时候追着秀珍跑,喊她“上海妹子”,她红着脸拿扫帚赶他。后来听说他们好上了,我咧嘴笑——知根知底,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只是老周咋不来凑这个热闹?


小时候,逢年过节,我们几家人的小孩子,楼上楼下的乱串,吃了你家吃我家。

王秀珍的老家是上海人,过年要做鸡蛋饺子和糖醋小排骨。我总是偷偷地在楼下厨房里,夹一块又甜又酸的小排骨。陈立军老家是四川的,他爸妈做的鱼香豆腐和夫妻肺片是我的最爱。

后来我们长大了,年味也渐渐地淡了。只有立军和秀珍还是保持过年的传统菜肴,我和周老师从楼上将我们的年菜拿下去分享。老周家是地道的湖北沔阳人,一定要做一全套的沔阳三蒸,粉蒸肉红红的糯糯的,入口就化了。老周走了,今年还有红红的粉蒸肉吗?

在武汉长大的我,口味早就武汉化了。热干面、面窝、伏子酒、三鲜豆皮、油条、豆浆、烧麦是家乡的味道。虽然我们家是北方人,南方菜做不来,但是酸菜粉丝肉和饺子是我们的拿手菜。他们都不会包饺子。每年我都会在腊月二十八,将包好的饺子送到楼上楼下的邻居家。大年三十,大家都煮一锅热腾腾的饺子。

小丽回来了吗?立军和秀珍上楼来。立军端着一碗排骨藕汤上来,粉色的藕块在汤里发出特有的香味。

“老周,一起来喝藕汤啊。”我嘀咕着。眼前晃过那年战场休整是,硝烟散尽,老婆端汤站在帐篷外,笑得暖。一眨眼,她不在了,只剩老陈低声说:“老张,来喝藕汤啊。”藕汤热乎乎的,好香。

秀珍跟在后头,手里端着一盘糖醋小排骨,嘴角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瞥了立军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光。

有人陪着,心里暖乎乎的。就像上次我一个人跑到六渡桥,被民警发现。好在我身上有块牌子,是周老师给我写的,上面有地址和电话。记得是立军和秀珍将我领回家。现在老周走了,立军和秀珍还在,日子仿佛流过的江水,兜兜转转,他们的影子还在江面上晃荡。

立军收拾碗筷时,秀珍忽然小声说:“小丽回来,问问她那事儿咋办。”立军手一顿,没吭声。

那事儿是啥?别人说我得了健忘症,我不信。他俩从来不认为我有什么病。还夸我的记忆好得很。

啊,我想起来了。周老师教我的《登黄鹤楼》上一句是;“日暮乡关何处是?”,下一句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对!对!”立军和秀珍一起点头。

(第二集完)


03/29/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

湖畔多情春正好 鶯啼醉我百花心

周日,华府的樱花盛开了。朋友说,华盛顿DC潮汐湖畔的樱花是漂亮国里最美的。

那些年,我在樱花树下淌漾过,也曾经跟摄影社的发烧友们,天不亮就赶去拍摄朝霞晨光里的樱花,还有潮汐湖畔的美景。

今天,想必又是游人如织,一泊停车位难求了。看到摄影社的朋友们今天拍摄的樱花和潮汐湖,往事历历在目。

三年前,曾经习作一首【天仙子·忆樱花】,今天顺势戏做一首【天仙子·旧樱笺】。

旧岁云裳浮雪袂
月魄凝香销玉髓
东风轻解楚腰纤
星眸坠
流霞碎
十二阑干春暗沸

故地苔生斑驳至
认取残红皆篆隶
刘郎鬓角十年霜
诗难拟
歌难拟
终是春痕留笔意


往时今日

一年前,高中同学创作国画《野树》一幅,有感戏题【七絶·野樹】一首。

壩上春寒野老枝
參差無複少年時
殘軀孤直風雲傲
水復山重意未遲

三年前习作【天仙子·忆樱花】

湖畔多情春正好
杨柳轻飏风弄晓
樱花轻舞展腰枝
身窈窕
神飘缈
刘阮不归春不老

三月花丛飞语笑
欲觅画工来写照
莺啼醉我百花心
画不了
吟不了
留得推敲寻语妙


03/30/2025 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