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邮轮缓缓驶离布达佩斯,开启了我们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程。
邮轮沿着匈牙利境内的多瑙河顺流而下,岸边的城市建筑逐渐隐退,两岸视野愈发开阔,夜色也悄然而至。我独自静坐在顶层甲板上,任六月的晚风轻拂,慢慢整理白日里在布达佩斯那些眼花缭乱、匆忙中带着惊喜的片段。
夜色古堡
夜色渐深,远处多瑙河畔的城堡山上,灯火如星,勾勒出埃斯泰尔戈姆城堡的轮廓。一旁紧邻著名的埃斯泰尔戈姆大教堂,在夜色中显得朦胧而神秘,如时光投下的剪影。

埃斯泰尔戈姆是匈牙利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因其扼守多瑙河谷的战略位置,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据史载,早在公元前350年左右,凯尔特人便在此定居,其后罗马人、斯拉夫人相继而来。这座城市见证了中世纪的烽火,承受过蒙古铁骑的践踏,也曾沦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如今古堡沉默地看着邮轮过往,以及渺小如蚁的我,用灯火照亮历史的层叠,仿佛既为过往作注,也为未来引航。
普雷斯堡

一觉醒来,不知不觉间,邮轮已悄然驶离匈牙利,进入了斯洛伐克的境内。我站在甲板上,静静欣赏多瑙河两岸缓缓流动的风景。游轮前方,远远浮现出一片城市的轮廓。沿岸逐渐出现高大的建筑与横跨水面的桥梁——我们正在靠近布拉迪斯拉发(Bratislava),斯洛伐克共和国的首都。
布拉迪斯拉发曾以“普雷斯堡”(Pressburg)之名见诸史册,早在公元前5世纪就有凯尔特人定居,后成为罗马帝国边境要塞。自16世纪起,它一度作为匈牙利王国的首都近三百年,见证了奥斯曼帝国入侵后匈牙利王室的迁入与加冕典礼。18世纪末,玛丽亚·特蕾莎女王曾在此积极推动城市建设,留下了众多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遗产。而“布拉迪斯拉发”这个名字,则是在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正式启用。冷战期间,它作为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部分隐于铁幕之后,直至1993年,终于成为新独立的斯洛伐克共和国的首都。
说来惭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出国之前,只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国家叫做“捷克斯洛伐克”。后来苏联解体,这个中欧国家也在九十年代和平分离,成为捷克与斯洛伐克两个独立的国家。上次莱茵河之旅,我曾到访过捷克首都布拉格,没想到这一次从布达佩斯出发,才刚离开匈牙利,就与布拉迪斯拉发不期而遇。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甚至未曾听说过这座城市的名字,更不知道它竟是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发是欧洲最小的首都之一,人口仅四十余万,却拥有独特的地理位置——它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时与两个邻国(奥地利与匈牙利)直接接壤的首都。这座城市坐落于多瑙河畔,承载着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文化遗产。
银虹飞渡

邮轮缓缓靠近布拉迪斯拉发,一座现代化的弧形银色大桥逐渐清晰。远远望去,它如一道银虹横跨多瑙河之上;渐行渐近,才见主拱线条优雅流畅,倾斜的系杆与极简的流线造型,使它在布拉迪斯拉发的诸多桥梁中显得格外独特。这就是“阿波罗桥”(Most Apollo),桥体以钢结构支撑,银灰色的涂装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宛若一道划破天空的金属弧光。桥畔矗立着一幢银白色现代建筑,犹如一名沉默的卫士,静静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入口。
邮轮继续向前行驶。蓝天之下,沿岸连绵的当代建筑依次展开,河面上邮轮与驳船缓缓交错,岸边起重机高耸,正在有序作业——一片繁忙景象中,透出布拉迪斯拉发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河畔英魂

邮轮仿佛读懂了我的心绪,以近乎散步般的悠然节奏缓缓前行。岸边渐渐浮现出一尊庄严的青铜雕像,后方矗立着一座浅白色的纪念方碑,碑顶傲然屹立着一头雄狮——这一切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被时光铭记的故事。
这正是米洛什·R·什特凡尼克(M. R. Štefánik)的纪念碑。他不仅是斯洛伐克杰出的天文学家,更是一位将军与政治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捷克斯洛伐克的独立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雕像高高立于石柱之前,俯瞰着多瑙河的粼粼波光。身披军装的什特凡尼克神情坚毅,仿佛至今仍在默默守护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令人唏嘘的是,这座纪念碑的命运坎坷多舛。二战期间,它被纳粹支持的傀儡政权下令拆除。据说当时工人们用卡车强行拉扯,却只扯断了雕像的头部,最终只得动用炸药将其彻底炸毁。曾经的荣光碎入尘埃,直至数十年后,才得以在原址附近重建,于多瑙河畔再次挺立——不仅恢复了历史的记忆,也重塑了一个民族的尊严。
飞碟凌空

我虽非英雄,心中却始终怀有一份对英雄的敬仰。我默默向这位先驱致意,目光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铜像,直至它完全隐没于河岸线之后。
前方又迎来一座属于新时代的桥梁,仿佛有意与之前的“阿波罗桥”争辉。这是一座造型独特的斜拉桥,桥塔高约八十余米,犹如自黄山之巅伸出的迎客松,以一道流畅而有力的弧线舒展长臂,迎接往来于这片水域的旅人。桥塔顶端托举着一座圆形建筑,形如飞碟,轻盈悬浮于空中。其内部设有观景台、餐厅与咖啡厅,可360度俯瞰整座城市——蜿蜒的多瑙河、错落有致的老城屋顶以及远方起伏的山脉,尽收眼底。
这便是新桥(Most SNP),全称为“斯洛伐克民族起义桥”。它建于1967至1972年间,是冷战时期现代工程技术的象征,承载着社会主义时代对于进步与力量的想象。如今,新桥不仅是连接两岸的交通要道,也成了热门的旅游地标。它与优雅的“阿波罗桥”并肩跨越多瑙河,共同勾勒出布拉迪斯拉发独特的天际线。
千年古堡

一路上,所见的多是布拉迪斯拉发现代化的城市风貌。直到邮轮缓缓从新桥下方穿过,右侧岸边的山丘上才赫然现出布拉迪斯拉发城堡的身影。它巍然屹立于多瑙河畔,白色外墙与四座角塔在晴空下分外夺目,尤其是西南侧高耸的皇冠塔,已成为整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天际线。
这座城堡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3500年——那是一个远比中国夏、商、周三代更加遥远的年代。当中华大地还处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良渚文化与仰韶文化时期,当古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正初现曙光,这里已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城堡在历史长河中迭经兴废。它先后见证过凯尔特人的定居、罗马帝国的边疆,也曾在中国大唐深陷“安史之乱”时,成为大摩拉维亚公国的核心堡垒。待到明朝郑和扬帆远航的时代,城堡被改建为哥特风格;而在明崇祯帝自尽于煤山之前,文艺复兴的元素又为其添上新妆。1811年,亦即在大清朝被推翻的一百年前,一场大火几乎将城堡彻底摧毁——那一年,紫禁城中的皇帝正为白莲教起义和王朝的缓慢衰落而忧心忡忡。
值得庆幸的是,上世纪这座古堡得到了系统性重建,如今作为斯洛伐克国家博物馆焕发新生。它曾见证十一任国王与八位女王在此加冕,如今则向世人静静诉说千年以来的风雨与辉煌。站在城堡露台上俯瞰多瑙河与整座城市,仿佛也望见了一部立体而恢宏的欧陆史诗。

离开了布拉迪斯拉发市区,邮轮沿岸西行,位于坐落在多瑙河与摩拉瓦河交汇处的高崖上,有一座废弃的城堡,那便是斯洛伐克重要的历史遗址之一的德文城堡,其历史勘可并列前面提到的埃斯泰尔戈姆城堡。只是拿破仑军队于1809年摧毁了它,如今徒留遗迹,不免让人唏嘘。
多瑙长卷

世事沧桑,千百年来,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恣意挥毫。布拉迪斯拉发如一部层叠的史书,页页写满帝国的兴衰、民族的坚韧与时代的更迭。而多瑙河如同一卷长卷,承载着辉煌与疮痍的记忆,平静深邃地流向远方的阿姆斯特丹,伴我继续探寻。
【多瑙河航笺·普雷斯堡的时光切片】
06/04/2025 随笔于旅途中
09/03/2025 修改于瓦蓝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