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馒头

那年冬天,宜昌格外冷。

我站在车站外的早点摊前,冻得直跺脚。蒸笼里热气腾腾,几个白面馒头,个个胀鼓鼓的,冒着香气。。我咽了口唾沫,翻遍口袋,可是钱不够。

我叹了口气,把硬币又塞回兜里,准备转身走。

“来一个馒头?”摊后一个戴棉帽的中年汉子探出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钱不够。”

他从蒸笼里挑了个大的馒头塞到我手里:“拿着,趁热吃。”

我愣住:“我……真没钱。”

“我知道。”他咧嘴一笑,“不是赔本给你,这是我赚的,送你一个,算我请。”

那是我吃过的最温暖的一顿早饭。

多年后,我回到宜昌,已是本地一家机械厂的厂长。那天陪外地领导考察完后,走到车站附近,我在一个饮品亭边坐下歇歇脚。

饮品亭走出一人,递过来个搪瓷杯,杯沿磕了一小块口子。

我抬头,一下子愣住了。

“你是……当年那孩子吧?”他眯眼一笑。

我也笑了:“您还记得?”

“记得啊,那天你穿件旧军大衣,冻得直跺脚。那天我本来准备收摊了,馒头没剩几个,还想着给儿子留一个呢……”

我把手里那张印着名字和职务的名片递给他:“您要什么,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办。”

他看了看名片,没有接,只摆摆手:“哦,你是厂长了。你这是还人情吧;我那天嘛,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我一时语塞。

他又笑笑:“我穷的时候,舍得给;你现在有了,才想着还……咱俩做的事,可不是一回事儿。”

风还是冷的,可我手里的那杯热水,怎么捧都不凉,像极了那年清晨的那个馒头.


05/30/2025 周五

他人国破犹堪叹 况我飘零未有期

闲读一篇文章,提及前驻美武官郭力升将军在脸书分享他的回忆。文章写道,那是大华府一间由流亡越南人开设的河粉店“Pho75”,店内悬挂着前南越黄底三条红的国旗,而“75”这个数字,据说是为纪念1975年南越亡国之痛。郭将军说,每当看到那面旗帜,都会心生感伤。

读完略有所思。奇怪的是,我在华盛顿地区生活工作近三十年,吃过不知多少家越南河粉店,或许包括那家“Pho75”,到过那间越南人聚集的商场——伊甸中心,悬挂着相同的前南越旗帜。可说来惭愧,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感伤”情怀。

大华府地区的越南裔商场伊甸中心(Eden Center),挂有美国和南越国旗。

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历史的感情从来不来自事件本身,而来自我们怎么看它。

郭将军所言的感伤,是对一段冷战时代历史的回望:美国支持的南越在1975年覆亡,北越战车驶入西贡总统府,美国直升机从屋顶匆匆撤人,留下的,是一群被战争与命运推向海上的难民。那年,他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看着电视画面,记忆深刻。而我,虽然也看过那些影像,也结识过不少前南越流亡者,有些甚至成为好友,对越南海上难民事件并不陌生,但是,我看到那面旗帜时,心头并无太多波澜。

也许,因为我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每一个国家、民族、甚至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或兴盛、或衰亡。在大国角力的棋盘上,小国往往难逃成为牺牲品。南越当年之败,固然令人同情,但也并非绝对的黑白。站在北越或其支持者立场,那是一场民族统一的胜利;站在南越旧政权及其亲历者眼中,却是国破家亡的开始。伤感,从来都属于失败者——或者说,属于尚未从历史中摆脱出来的人。

而我隐约感到,郭将军真正的感伤,也许不完全是为南越,而是为台湾。

那面黄底三条红的旗帜,在他眼中,不只是南越的记忆,更是台湾可能命运的投影。他身为台湾军人、曾驻美多年,又目睹越南海上难民奔逃的惨剧,自然容易把那段历史与台湾的未来连接起来。这是一种“旁人不语我先悲”的情感,是历史的共鸣,也是一种预设的忧患。

在这个角度上,他的感伤其实是台湾式的,是一种“身为孤岛的认知”,一种对地缘现实的焦虑映照在一碗热腾腾的河粉之上。

然而,我却倾向于另一种态度:把历史放回它应有的位置。我们可以理解别人的伤感,也尊重他们的旗帜和记忆,但不必强迫自己对号入座。那面旗帜,在五十年后依然飘扬于河粉店上空,它的意义,也许已不再是呼唤亡国,而是提醒那些移民的后代:你们从何而来,你们曾经历什么。

至于我们这些过客,就吃碗粉,喝杯冰咖啡,尝尝异国的滋味,不必背负太多他人的忧伤。

伤感可以有,但不必总是属于自己。

感其感伤,得【七律·旧旗感伤】一首。

华府寒风映旧旗
黄红三道立斜曦
半生羁旅凉無味
一碗牛汤暖骨肌
西贡城头车入府
孤帆海上泪沾髭
他人国破犹堪叹
况我飘零未有期


05/29/2025 周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