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河岸别语

布达佩斯之旅(四)

午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推着手推车,独自沿着佩斯一侧的多瑙河岸缓行,仿佛漫步在一幅历史与诗意交织的长卷之中。

沉默的鞋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动容的鞋履雕塑(Shoes on the Danube Bank)。这是为纪念二战期间被纳粹箭十字党枪杀的犹太人而设。那些形态各异的铁制旧鞋沿河岸而置,有男鞋、女鞋、童鞋,凌乱错落,仿佛刚刚被人脱下,下一秒就要有人回来穿上。然而,他们永远没有回来,只有今人祭奠的鲜花和蜡烛。我蹲下身,凝视一双童鞋,想象它曾属于某个天真的孩子,心头一阵痛楚。

游轮汽笛声掠过河面,今日的布达佩斯人面对河边尽情歌唱,雕塑边的花瓣在六月的风中微微颤动。

人们在阳光下随意漫步,或者坐在长椅上静静读书,他们是幸福的,没有旧日曾经笼罩河上的阴云,没有暗夜的敲门声,没有失去自由的恐惧,尤其在那些静默的铁鞋前。

我站在这里,望着静静流淌的多瑙河,仿佛能听见那些不幸年代里消失者的叹息。沉默,或许是对不幸最深的缅怀。

沿岸继续北行,迎面便是巍峨庄严的匈牙利国会大厦。它是布达佩斯最为标志性的建筑,哥特复兴式结构,红色穹顶如皇冠般矗立,多塔尖指天,庄严辉煌。沿着建筑一侧,有匈牙利议会图书馆(Library of the Hungarian Parliament)的外部入口,那是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藏书百万,却对外低调开放,是知识与政治并存的场所。

再往前,是一块不太引人注目的纪念碑——科苏特桥纪念牌(Kossuth híd emléktáblája)。这座桥曾是1946年战后匈牙利自行修建的第一座桥梁,象征国家从废墟中自立的勇气,如今只剩下纪念碑,铭记那段曾经勠力同心、艰难重建的岁月。

忧郁的诗人

一尊沉思者般的铜像出现在眼前,阿提拉·约热夫雕像(Attila József Statue),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匈牙利诗人。哦,又一个匈牙利诗人。此外,我只知道另一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和他的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约热夫终生与贫困、精神疾病相伴,但其诗句却始终如利剑穿透社会的不公。他在一首《我就是我》的诗中写道:

我没有父母
没有上帝伴我
没有床可眠
也无盖布暖我

我曾偷,我会杀
若必要,我也会
不望未来恩惠
不惧审判天威

我二十岁不到
若好死,我愿走
愿你以我为榜
心纯,不为俗俘

诗人在这里质问社会:一个人若一无所有,是否还有资格保持纯洁?而他,用最残酷的话语,给出了“是的”这个回答。

约热夫坐在河畔台阶上,头微低,双手搭膝,神情忧郁,仿佛正在倾听河水的呓语。诗人青铜的指节因无数抚摸而发亮,当地学生相信触碰他的手稿能获得文学天赋。他的左膝上永远搁着新鲜的金雀花。他身前的河流与他笔下的祖国重叠——美丽、痛苦、坚韧。

看着低头沉思的诗人,想起白天导游在调侃匈牙利的话,她说匈牙利是个总是失败的国家(lost country),这种自嘲,既反映历史创伤,也显出文化上的悲悯意识。

第一次世界大战,匈牙利当时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战败后,匈牙利失去了超过三分之二的领土;第二次世界大战,匈牙利与纳粹德国结盟,再次战败;冷战时期,加入苏联社会主义阵营,1956年匈牙利革命,却被苏军血腥镇压。

“倒霉的匈牙利。”听完导游的一番讲解,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匈牙利作为一个中小国家,长期处于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纳粹德国和苏联等大国的夹缝中。它的历史选择往往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非完全的自由意志。小国在国际政治中的困境,让它很难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导游的调侃,其实透露出一种匈牙利式的苦中作乐:他们清楚自己的历史很“倒霉”,但也有一种深藏的自嘲与坚韧。与其被称之为“lost country”,不如说是一个“被历史反复推搡的小国”,在大国角力中不断挣扎,试图寻找自己的位置。

桥上的政治家

巧极了,往前不太远的玛格丽特桥附近,有一座站立于小桥之上的雕像,纳吉·伊姆雷(Nagy Imre Statue)。他是1956年匈牙利革命中的关键人物。纳吉上台后,宣布改革措施,包括解散秘密警察、释放政治犯,并承诺多党制和中立外交政策。不幸,苏联出兵布达佩斯,展开大规模镇压。短暂的匈牙利革命失败了,纳吉为此被秘密审判并处决。

如今,他孤独第站在一道小桥中央,身着长风衣,背影面向国会大厦。桥下无水,他却如同跨越一道不可回头的政治深渊。那孤独的背影,是布达佩斯对理想者的永恒致敬。

对比匈牙利和中国的近代史,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国家的“弱小”与“倒霉”,并不取决于它的地理面积。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然而在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依然沦为“lost country”: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从八国联军到战败割地、赔款辱国,中国曾一度陷入迷失、混乱与绝望。

但今天,中国重新站在了世界舞台的中央。还是那片土地,还是这个民族,为什么开始强大了?人们不禁要问。

再看世界其他国家的命运变迁。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这些都曾是地理上的“小国”,却在特定的历史时刻走上巅峰。朝鲜、越南、甚至以色列,这些体量更小的国家,也都在不同历史阶段中,以自己的方式在风雨中站稳了脚跟。它们都不曾真正“迷失”。

国家的复兴,固然与历史机遇、内部改革与国际环境密切相关,但归根结底,更关键的,或许是一种民族精神。一个国家的命运,并不取决于它的大小、资源或一时的得失,而在于它是否拥有清晰的方向、统一的行动和不屈的精神。

当中国将“百年屈辱”转化为“民族复兴”的动力,从内部凝聚出前行的力量时,那片曾经动荡不安的土地,终于焕发了新的生机。而如今的匈牙利又走向何方?

纳吉的背影让我想起中国近代史上的无数理想者,他们同样在黑暗中寻找光亮。强国,不只是物质层面的扩张,更是精神层面的觉醒。真正不会“迷失”的国家,是那些即便身陷黑夜,也不放弃点燃火种的人们。

尾声

傍晚,邮轮缓缓启程,逆光中的国会大厦金顶生辉,布达高地的轮廓渐渐沉入暮色之中。像极了我的新作《国会大厦的黄昏》,一个水中倒影的图像诗。

所有尖顶
开始










暮色中马加什教堂的塔尖、渔人堡的拱廊、城堡山的剪影,在夕阳下如同一幅剪影,镶嵌在多瑙河的水面上。

布达佩斯,我们将暂别。而身后,那千年王城,仍在生生不息。

临别即兴,作《告别布达佩斯》记之。

王城千载峙高冈
石阶古堡浴斜阳
渔人堡畔星河转
马加什堂钟声长
旧宫犹说双鹰事
残壁曾铭奥斯芒
一链飞虹牵两岸
多瑙不语阅兴亡

【多瑙河游记】


06/04/2025 初稿于旅行途中
06/25/2025 修改于瓦蓝湖

佩斯—我来了

布达佩斯之旅(一)

午后三点,阳光透过云隙洒在多瑙河面,我们踏上维京邮轮“格芙容女神号”(Virgin Gefjon),开启一段从布达佩斯通往阿姆斯特丹的浪漫航程。

格芙容女神

这艘船以北欧神话中的女神命名——格芙容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处女神,象征耕耘、贞洁与新生。传说中,她将四个儿子化为公牛开垦新地,开创了一片希望之土。此刻乘她之名起航,似乎也寓意着我们旅程的开拓与心境的更新。

一路上维京旅游公司服务贴心周到。下飞机后即有专人接机,大巴直送码头,行李早已送入舱房,省却奔波劳顿。登船后,迎面便是饮料与甜点的招待,暖意扑面,旅途的疲惫顷刻散去。

傍晚,在餐厅享用了此行第一顿晚餐。平日晚餐饮食简约,今日却因旅途奔波与心情舒畅,破例犒赏自己:一杯冰啤酒下肚,主餐是卤牛肉,餐后还点了水果与甜点,微醺之中,倚窗眺望国会大厦的灯火,恍如置身梦境。

晚餐前的欢迎会上,旅游主管大卫介绍说,此行共有190位游客,大多来自美国,亦有几位加拿大旅客及一对澳大利亚夫妇。大家虽未寒暄,但目光一触,已生旅伴之默契。

船泊布达佩斯市中心多瑙河畔,紧靠东岸的佩斯。站在甲板远望,链桥横跨河面,连接着布达与佩斯,犹如一道横亘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纽带。正如长江贯穿武汉,多瑙河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西岸布达山峦起伏,王宫与古堡错落其间;东岸佩斯则地势开阔,国会大厦与教堂巍峨挺立,政治与文化的脉搏,在此悄然跳动。

佩斯最醒目的建筑,莫过于那座融合哥特式与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匈牙利国会大厦,宛如童话中的宫殿,在河水映照下庄严神秘。不远处的圣伊什特万大教堂(St. Stephen’s Basilica)钟楼高耸,气势恢宏,静立天际。

途经“多瑙河岸鞋履雕塑”(Shoes on the Danube Bank)时,司机特地介绍:那一排排静默的铁鞋,是为纪念二战中被纳粹枪杀、沉入河中的犹太人而设。我望向那些无声的鞋履,仿佛听见历史的低语,脚下的河水也似乎流得格外缓慢。心头一紧,暗自决定明日再来凭吊。

登船口,一座小红亭格外醒目,亭顶赫然写着“维京游轮”四个汉字,在异国码头仿佛老友问候,唤起一丝归属感。原来码头并排停靠着三艘维京邮轮,其中一艘专为华人游客服务。船尾悬挂着三面旗帜:匈牙利的红白绿三色旗、中国的五星红旗,以及象征北欧探险精神的维京海盗旗。那一刻,仪式感悄然而至,异乡旅途顿生温度。

我们顾不上洗漱更衣,便推着手推车缓缓登上顶层甲板。金属坡道在车轮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一步都提醒着我因久坐飞机而抗议的腰椎。然而当多瑙河的风拂过面颊,所有的不适都化作了流动的风景。轮椅的局限,反而让我更专注地凝视远方:布达高地的城堡剪影在暮光中缓缓浮现,佩斯的灯火像散落的金箔,一粒粒漂浮于渐暗的河面。

一位船员为我们合影,他特意蹲下身子,寻找与国会大厦尖顶最合适的角度。他的这个细小动作,如灯火般悄然点亮了异国的夜晚,也照进我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黄昏时分,天光忽明忽暗,阵雨时作时止。岸边的匈牙利人仍席地而坐,饮酒闲谈,神色自得。雨过天清,灯火次第点亮,水汽混着多瑙河的气息,两岸建筑披上金色外衣,倒映水中,波光粼粼,美得令人屏息。

一整天下来,长途跋涉让原本行动不便的腰腿更加疲惫。加之晚间阵雨,我们并未上岸夜游,而是静坐甲板,让灯火与雨丝作伴,悄悄迎来旅程的第一个夜晚。

邮轮轻轻摇晃,仿佛母亲拍着婴儿的摇篮。我躺在舱房床上,听着多瑙河在船底低语。明日布达佩斯的石板路或许对轮椅并不友善,但此刻,河水以它恒久的包容,悄然抚平旅人的疲惫。那些未竟的探索,就留给明日更缓慢的脚步吧。

【多瑙河游记】


06/03/2025 初稿于旅行途中
06/23/2025 修改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