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的那些人和事: 老J

在佛罗里达温暖的阳光下回忆往事,华府的岁月总是不期而至。其中记得最清楚的,当属老J——我到华府的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个人。

他来机场接我,开的是大使馆的配车——一辆乳白色的大林肯。阳光在镀铬的车标上跳跃,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八十年代的我们,几乎没人坐过轿车,更遑论这样的豪车。他迎面走来,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开口便是那一句:“来了?还习惯吗?”

老J开着大使馆的林肯车,带我绕华府顺着波托马克河畔转了一圈,白宫、国会山、林肯纪念堂、杰佛逊纪念馆……他指着远处草坪中高耸的华盛顿纪念碑,笑着说:“我刚来时,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站在那儿发愣,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可随即,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认真:“不过,站得再低,也得有抬头看天的胆子。”

我感受到他的心气——不甘平庸,不像我,随遇而安。多年后,他每逢提起华府,总说:“那几年,咱俩傻乎乎地聊理想,倒是人生最痛快的时光。”我才明白,华盛顿的纪念碑下,他藏着一颗不轻易示人的赤子之心。

车窗外的樱花树掠过,让我想起武汉大学的樱花——那是我和老J初识的地方。在英文系读书时,老J就已是年级中的风云人物。他是十年动乱后第一批考上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进了新华社,几经外派,现在是驻华盛顿记者。

初到华府,人生地不熟。暑假期间常常打工到很晚,一个人很是孤独。周末有空老J便来看我,见我一个人呆在住地,就带我去唐人街的餐馆。记得他点了一些中餐,笑着抱怨:“这味道,比武汉还差得远”。

回国后,老J在京城做了几年官,级别不高不低,却总能听到他的名字。他在部委的会议上侃侃而谈,分析国际局势头头是道,连老干部们都忍不住点头。众人眼里,他处处透着聪明和敏锐,也就是英语中的smart and sharp,使得他从一介书生,一路升至省厅级干部。

正是这份“敏锐”,总是让他在风口浪尖上博弈。八十年代末的一场学运的风波,竟让他从云端跌落,从天子脚下被下放到岭南一隅,任了个闲职。他曾经跟我聊起:“这里山清水秀,倒是适合读书。”话中分明听出几分落寞。我知道,这个曾在波托马克河畔杰佛逊纪念馆给我讲解三权分立的读书人,心里始终装着更大的江湖。

即便在地方,他依然干得风风火火。我去探望他那年,岭南的雨雾笼着小镇,湿漉漉的空气让人心头沉重。他带我去看他引进的外资项目,荷兰奶牛在牛栏间低鸣,玩具厂的机器声阵阵传来。他站在招商引资会的讲台上,英语流利如昔,手指轻叩投影仪的节奏,仍是当年在黑板上分析语法时的从容。那一刻,他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老J。可灯光下,他的鬓角已生白发,笑得比从前多了几分磨难后的成熟。

晚间,我们坐在街边小摊,雨棚下的灯光昏黄。我们点了两瓶啤酒,瓶口冒着凉气,沉默半晌后,他低声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得再高,也回不到原来的天。”他端起酒杯,眼神却望向远处,仿佛在寻找那个曾在波托马克河畔侃侃而谈的自己。我想安慰,却只握紧了杯子,掌心的凉意像他心底的孤寂。那一刻,我才懂,这个读书人心里装的江湖,早已被风雨打湿。

正如老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命运偏爱捉弄耀眼之人。临近退休,老J被部下的一桩贪污案卷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提前从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那年我拨通他的电话,窗外佛罗里达的棕榈树影摇曳,电话那头的他声音沙哑,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我问心无愧。”他顿了顿,像是咽下什么,告诉我,有人劝他“花钱消灾”,他却一口回绝,语气里带着倔强:“我这辈子没拿不该拿的钱,凭什么低头?”可随即,他轻叹一声:“只是可惜,没能干完想干的事。”

我知道,他不是贪官。他请我们吃饭,从来不动公款;接待回国探亲的朋友,也从不铺张。可那次通话后,我总想起他点烟时微微颤抖的手指,烟雾模糊了他的眼,他眼底的锐气,似乎被岁月和不公磨去了一角。那一刻,华府的樱花仿佛在心头凋零,只剩波托马克河的流水,默默诉说他的不甘。

十年前,突然得到他在国内去世的消息。一场病来得太急,谁都没料到。

可惜,老J走得太早了。我真想邀他来佛罗里达,逛逛棕榈滩,晒晒太阳,聊聊华府的旧事,再对饮一杯,聊尽我当年未尽的地主之谊。

老J一生几起几落,终究未能享晚年安稳。如今,棕榈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稿纸上,宛如当年国会大厦的阴影漫过我们的青春。他若见到我在阳光之州写下这些文字,想必会淡淡一笑,摆摆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我却忍不住想,华府的那些人和事,是否也在他心里留下了永恒的波纹?或许,人生如波托马克河,奔流不息,却总在某个转弯处,留下几片涟漪,静静流淌在我的记忆里。

作【七律·忆故人】记之。

波河樱雨记初逢
羽扇纶巾意气雄
解说宪章灯影里
招商夷语雨声中
风筝断线云难系
铜雀深春锁已空
今对佛州千顷碧
犹思华府珞珈风

欲罢不能,作【七律·再寄】。

曾约佛州共举杯
谁知云外鹤先回
碑前旧影溶春水
笔底深痕化劫灰
宦海几番潮涨落
京华一梦事成哀
而今唯有棕榈月
犹照当年林肯来



【华府的那些人和事】


06/22/2025 初稿于瓦蓝湖

大千世界何为美 人类审美主客观

近日,一位老同学给我发来一篇文章,标题叫《审美悖论》。他说,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在思考一个美学问题——或者说,是在生活中被这个问题反复追问、反复困扰。如今,他对这个问题终于有了一些初步的、还不算深刻但相对理性的认识。他将这种认识归结为一个美学命题,称之为“审美悖论”。

他列举了三个案例:

一是洪水。他说,有一次洪水过后,水面漫上了田野与村庄,只剩树冠在水中浮动,一叶扁舟划过,红日西沉。这一幕在学生眼中是“美”的,有色彩、有动感,像一幅自然的画。但他却感到矛盾——洪水本身是灾难,是苦难,学生的审美是否忽略了其背后的痛楚?于是,美感与现实的冲突跃然纸上。

二是音乐家。一个音乐家的创作带来了动听的旋律,但同时,也扰乱了邻里的安宁。在艺术之“美”之外,有没有被我们选择性忽略的不便与代价?我们在感受“美”的时候,是否也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另一部分的“现实”?

三是蝴蝶。一个士兵在战争前线看见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时沉醉,却因此暴露了目标,引来敌人火力。美感在此不仅成为危险的诱饵,甚至牵动了生死的结局。这不禁令人追问:审美的瞬间,是不是一种情境的忘却?而这种忘却,本身是不是危险的?

我很认同他的问题设置。其实,关于“美”的问题,也曾长期困扰我。就像世界上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一样,在认知有限的情况下,我常常只能抱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


我第一次真正被这个问题击中,是在大学毕业后不久,那时我还在国内进修美国文学。记得有一次,外教在课堂上讲到《了不起的盖茨比》。他提到女主角黛西(Daisy)的名字,来自一种叫“雏菊”的小花。这花在美国文化中象征纯真与虚幻,因而引发了一场讨论:“美”到底是主观感受,还是客观存在?

那时的我们,大多还被唯物主义教育所影响,自然倾向于认为美是客观的存在:比如茉莉花,不仅香、色美,而且人人称赞,是一种“事实上的美”;而牛粪,谁看都是脏臭的,自然就“不美”。

但老师却提出,美其实是主观意识的产物,是人的感觉作用在对象之上的反应。也就是说,雏菊在某些人眼里是清新脱俗的,在另一些人看来可能不过是野草一株。这完全取决于观者的情绪、记忆与文化背景。

我们当时都被这一观点震了一下,还不知道这其实是哲学与美学的老问题——一个核心却又永远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之争,几乎贯穿整个美学史:

主观主义认为美是人的心理投射,如康德提出,美是一种“无目的的愉悦”,是人的感知、情绪与文化在特定条件下的综合反应;

客观主义者如柏拉图与黑格尔,则相信美存在于事物自身,是比例、结构、和谐、理念的感性显现。

说到底,这其实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那时的我,试图求个“中道”——主客观的辩证统一:美既来源于对象本身的某些特征(形式、比例、色彩),也离不开主体的文化、经验与情境。

但这些年走过来看,我却越来越偏向一个观点:审美是一种主观意识。

我们看到洪水后泛滥的“湖面”,有人说像西洋油画,色彩绚烂,宁静如梦;也有人说那是苦难的象征,是大地在呻吟。我们看到蝴蝶在废墟中飞舞,有人感动于生命的顽强,有人却觉得那是一种荒谬的美感。

所以,“美”不是客观事物本身,而是我们用什么样的心境、什么样的视角去看待它。在一个战争的背景中,哪怕是最和谐的旋律,也可能变得不合时宜;在一个废墟之中,哪怕是最残破的形象,也可能焕发异样的光彩。

“审美悖论”的提出,其实正说明了这点:人之所以能审美,是因为我们有忘却背景的能力;但也正因如此,审美的瞬间常常被现实所讽刺。

同样涉及的是审美感受与现实伦理之间的矛盾,或者说是道德与美感的冲突。我们是否有“权利”去欣赏一个带有苦难背景的“美”?

时至今日,我仍然在美的困惑中徘徊,《审美悖论》的提出,让这个问题更加复杂化了。这种悖论,或许永远无法解决。但它的存在,让我们对“美”的态度变得更加谦逊,也更加敏感。


06/22/2025 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