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长是个吃货

作为一个炊事班长,知道什么好吃什么能吃,那是必须的。作为一般的学生,是不需要具备这个特色的。

至于我,充其量,也就能够做到与时俱进而已。比如说西兰花或者椰菜花(broccoli),当年在大陆我就没有见过,现在,已经是在美国餐桌上的一道常见蔬菜了。又比如说龙利鱼,学名比目鱼(flounder),直到研究生毕业到美国华盛顿后才吃过。以及后来又逐渐接触到许多在国内没有听说过和见到过的海鲜食物等等。慢慢地,我开始从适应到喜欢吃生菜沙拉,从一个无肉不成席的食肉动物和平演变成一个爱吃萝卜和青菜的小白兔。

但是,在那个年代,健儿就是我们班在“吃”上独领风骚的领军人物,又因为在野外实习中,扮演过炊事班长的角色,同学们打趣时,就叫他“炊事班长”。

作为学生,一日三餐我们都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因为学校搬迁的原因,在武汉的师生都很少,所以不分教工和学生,统统在一个食堂吃饭。由于跟老师们一起吃,菜的品种和质量要比单一的学生食堂要好一些。家庭环境较好的同学,每天会“奢侈”地吃上一份或者两份荤菜。家庭环境一般的同学,会在吃上节俭一点,吃便宜一些的素菜。这样,可以从国家发的十八块钱生活费中省下几个铜板,用于生活和学习用品。炊事班长特爱吃,在同学的印象中,是个桌子上枕头边常有饼干和零食的主儿。

就说男生们都知道的那个生吃海蛎子的事儿吧。那次,也不记得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堆海蛎子,泡在他的脸盆里,整得满宿舍都是腥腥的海鲜味。据他说,海蛎子要在清水中泡一泡,跟吃螃蟹一样,这样海蛎子在海水中的泥沙就会通过清水过滤掉。过了一阵子,脸盆里的水果然浑浊了,想必是循环过滤奏效了。到底是“炊事班长”,果然有吃货的学问。换过一遍水后,盆里清亮多了。海蛎子怎么吃,虽然我生长在江南鱼米之乡,武昌鱼和其它淡水鱼都吃过,但是,对大海里的那些东西,大都不知道。恐怕有些同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至少,我们应该把它们弄熟了吃吧,就如我们现在餐馆里做的那样。

再说,我们当学生的,那时也没有什么炊具,怎么办呢?

看着我们满是问号的眼睛,他变戏法似的拿出我们地质队在野外使用的那种长方形铝饭盒,像变扑克牌一样在我们面前一晃。然后,将泡干净了的海蛎子倒入铝饭盒。一转身,从桌子上从容地打开暖水瓶,拔出软木塞,在我们面前又是一晃。接着,用开水往铝饭盒里的海蛎子上面一浇,说是消毒了。然后,用两个指头迅速地从铝饭盒里夹出一个海蛎子,娴熟地放入嘴中。只见嘴后上下犬牙一磕,听到像嗑葵瓜子似的一响,两瓣海蛎子壳从嘴里吐了出来。张开嘴,舌头尖上躺着一个似黄似黑软软的小玩意儿。在绕场一周,向我们做过示范,让在场的诸位都看到什么是海蛎子后,最后,一抿嘴,嚼吧两下,一伸脖,那玩意儿就下去了。一个完整的吃海蛎子程序就这样完成了。

目瞪口呆之余,大家面面相视。就这样吃?熟了没有啊?没有油盐是啥味道?问号从眼睛里写到了脸上。接下来,没有一个人敢试着吃!炊事班长看着大伙儿的怂样,干脆从脸盆里捞出一个生的没有“消毒”的海蛎子。又重复了一遍上下牙一磕,吐出蛎子壳,嚼吧两下,一伸脖美滋滋咽下那玩意儿的程序。只是简化了张开嘴给我们看的那个环节。

享用了那个生的海蛎子后,他开始了习惯性的卖关子。瘪瘪嘴,咽口吐沫,先做个回味好香的动作。嘴里吧滋吧滋两下后,才跟我们解释道,在福建他自小生长的地方,其实渔民们在大海里捞上海蛎子来,在船上就那么生吃的,味道鲜美极了。终于,在炊事班长的反复示范和动人演说的感召下,我们一些人终于犹犹疑疑地试着吃了起来。味道怎么样,记不得了。似乎不怎么好吃,要不我的味蕾和记忆应该会留下愉悦的印象。听说,有几位同学,记得名字的有刘思京,吃完后不仅肚子里难受,后来还呕吐了。

说来奇怪,到美国来后,我才真正领教了炊事班长当年所讲授的那种海鲜原汁原味的生猛和鲜美。

就说前两天,有两位国内来的武汉大学的朋友从纽约下来玩。我带他们到华府当地有名的鱼市尝鲜,请他们吃鱼市上现打开现卖现吃的生蚝(oyster)。在那里,你不仅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海鲜和琳琅满目的各式海产品,还可以亲眼看见生蚝在你面前被那种特制的开启工具撬开。美国是一个到处充满着为应用需要而发明创造的地方,连开一个生蚝都会应运而生的造出一个开生蚝器来。要不然怎么会生机勃勃,总是走在世界的前列呢。那是一个像改锥起子模样改装后的玩意儿,一个手柄,一个改锥头之类的东西,从生蚝两瓣壳间的缝隙里插进去,然后一搅动,就将生蚝壳打开。然后用那个开蚝工具在蚝肉与壳衔接的地方一划,像一把小刀一样讲肉身和壳底分开来,就呈现给顾客。蚝肉与壳看起来还像天然长在一起那样。然后根据各人口味,倒上红色辣椒酱,黄色海鲜酱,挤上鲜柠檬汁,或者加上其它调料佐料后,拿起壳来往嘴里轻轻一吸,蚝肉就落入嘴里,轻轻一嚼,蚝肉特有的那个鲜美和滋味就化入嘴里。那个味道怎么形容呢,是鲜?是嫩?在嘴里软软的,有一丝淡淡的鲜味,几乎不用嘴嚼,不小心,一抿就滑下喉咙。品着品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吧滋吧滋的海蛎子,炊事班长圆圆的脸就浮现在眼前。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2/23/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1/2022

班里的金花

大理三月好風光哎,蝴蝶泉邊好梳妝,蝴蝶飛來採花蜜喲,阿妹梳頭為哪樁?
蝴蝶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啊伊喲。

这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五朵金花》电影中阿鵬哥跟金花妹的一段对唱,一直唱到现在。前几年到云南旅游,游大理游蝴蝶泉,过苍山洱海。白云朵朵连成一串串的在天上飘,远处是翠绿的苍山起伏委婉,船在蓝色透明的洱海里走,白族姑娘唱着这首歌跟了我们一路。到现在,一听到这首歌,苍山洱海还有白族的姑娘们就浮现在眼前。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大学班里就有八朵金花。除了意外夭折一朵外,毕业时还有七朵。班上男生毕业时二十一,正好是是女生的三倍。据统计,2015年为止,中国大陆性别结构,男性和女性的总人口性别比为105:100。男女比例失调是中国目前所面临的一个严峻的人口问题。

记得儿时读杜甫《兵车行》时,读到“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总是不太理解老杜的意思。直到面临我们班男女比例3比1如此严峻的问题,才发现简直是严峻到残酷。

后来,当我有了一个女儿时,我真是高兴之极。女儿终于不用像他老爸那样”埋没随百草“了。谁知,海外竟然有”剩女“之说,竟然有人把这事写成书,而且,还有人把故事搬上舞台。这不,上个星期还给着华府的话剧社演出”海外剩女“的节目帮忙做后台服务,搞灯光布景什么的。看了话剧后,才发现”剩女“还真是海外的一个问题。那么,她们为啥不回到中国那个对女性有利的国度去寻找另一半呢?我不是她们,不知道答案。

按全班人口比例分配,我们班女生在选择男生时,是绰绰有余的。而对男生来说,要选择班上的女生,应该更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过,那时的我们,至少是我,好像没有那种迫切感。也许,如有些同学今日所言:“不过那时我们还小,情未开窦末燃,算得上是那种独立,清纯,天真活泼的青春少年。”不过,我那时的座右铭是“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至于什么是立业,我现在也记不得了。

当年的我们,正处于青春年少的豆蔻年华。社会上对男欢女爱是一种压抑的状态。虽然年少懵懂,但是生理上正在逐渐成熟。那种朦胧的感觉向小草一样,在春天里顽强地要冲出地面,哪怕上面是层层大石重压,哪怕碰上狂风暴雨,任什么都挡不住那生命要延续的顽强。大学生,二十岁的热血男女青年,如若不是世俗的压力,感情应该如火山岩浆炽热喷放,似大海波涛汹涌澎湃,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可是,当时仍然处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是要“政治”挂帅的,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在那个大环境下,同学们大都积极要求进步,把“革命”摆在首位,那些个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爱”和“情”是谈不得的。

那时,《五朵金花》早就被批判了。八个“样板戏”就没有一个讲阿哥阿妹这种人之常情的。京剧《红灯记》有奶奶、儿子和孙女的,就是没有妈。沪剧《沙家浜》有机智过人的阿庆嫂,就是没有阿庆哥。根据《林海雪原》改变的《智取威虎山》,没有了少剑波“雪乡我思”的那个可爱的小白鸽。好不容易看到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有个男性“党代表”,结果还在在烈火中永生了。总之,一切都是“造反”和“革命”。最靠谱的是芭蕾舞《白毛女》了。在满场北风吹来吹去中,喝死了杨白劳,打倒了黄世仁。最后,终于在山洞里面让我们看到了曙光:大春哥迎着阳光,雄赳赳气昂昂的牵着喜儿走出山洞,向着光明,向着未来。可惜,好事刚才开头,结果就落幕了。更不提那些《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的电影了。这些,应该也是把我们思想中,乃至身体中的那些荷尔蒙的活动和反应洗掉淡化的原因吧。

据现在回想,当时主要的理由是学生谈恋爱“影响学习”。想不到五四运动这场革命不过半个世纪,到我们那个年代,大学生谈恋爱竟然仍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城城欲摧的事态。想想那些“革命”的领袖们,如当年毛泽东、周恩来他们,那个不都是二十左右就恋爱结婚。也没有看到恋爱就影响“革命”的啊。相反,他们还创立了一个新中国。

那一首【沁园春·长沙】,写得何等的好啊。“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不就是指的我们吗?就连共产主义的鼻祖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二十多岁就恋爱。虽然马克思和燕妮恋情持续了长达7年才喜结良缘,不是照样写出了《资本论》这种经典大部头的书,指导者共产主义运动风靡了一个多世纪。怎么到了我们革命小将的身上就不行了呢?

当然,这话也就是今天敢说了。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要搁在那些日子,恐怕早就被批判斗争得七荤八素的了。以致于那种人类自然的欲望和感情,就像孙悟空一样,活生生被如来佛扣压在五指山下。不过,火山下的岩浆,仍然是炽热的,随着地球的旋转,随着天体的运行,在暗流涌动着。一旦地壳哪里有缝,就会喷发。在那种扭曲的年代里,年青的我们中,有些人明明身体里热血沸腾,眼睛里偷看着谁,脑子里在悄悄地想着什么。嘴上却是革命的,像柳下惠那样的坐怀不乱和道貌岸然。行动上是不遗余力地维护当时的“革命”秩序,盲目拼命地往五指山上添砖加瓦。今天回过头来看过去,也不能去怪那时的我们,毕竟,都太年青了,要怪,只能怪那个扭曲的时代。

不幸的是,班里的危爷被丘比特的神矢射中了。班里有个金花爱上了他。结果是(用他的话说),不仅影响了纯洁的同学,还给某些高尚的人找了麻烦。把一个今天看来根本没有错误的事情,做在那个错误的时间里了。危爷为此受到班级和校方的点名批评,甚至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相信,今天的大学生在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中,是很难想象他们的父辈昨天的遭遇的。

万幸的是,危爷和金花毕业时一起被“仁慈”地发配到了关外长春。总算没有棒打鸳鸯两分散,没有经历时间和距离的三维考验。而且,最终修得正果,夫妇双双调回到宜昌三峡落户。退休前,危爷曾任葛洲坝大学外语学院院长,金花夫人曾担任当地副县长。如今退休在家赋诗填词,儿孙绕膝,好生快活。危爷感慨的是:“所以我是收获最大的人,除了友情还有爱情。”除了危爷以外,还有一对鸳鸯是徐老大和他的金花,也是被“仁慈”地发配到了塞外的宣化,在那里喜结良缘。如今回到武汉,也是幸福无比。

还有一些金花们,则跟她们的阿哥们,在“红色恐怖”中,转入地下活动。七七八八的走过这么些年,最终的结果是,有四朵金花被班里的阿哥们幸运地摘了去。跟被外面的阿哥们採去的比例是50%:50%。

而我,如歌中唱的那样 “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 ,与另外三分之二的兄弟们一样,终是与金花无缘。


初稿于马州饿半拉山庄 03/08/2018
修改于佛州瓦蓝湖 07/11/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