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古谁无死
猝死犹如送老詩
不累儿孙身后事
苍天眷我寸心知
—— 山人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游泳回来,照例在浴缸里洗了个澡。出来后,不小心在地上滑了一下,手撑着地,头磕到了浴缸边缘。
“怎么回事?”响声惊动了正在书房画画的太座,抬头问道。
“没事儿,不小心滑了一跤。”爬起来,我摸摸头后的小肿块,有点疼。
“吓我一跳。老了老了,也不小心一点。”太座放心,继续她的工笔画。
吃过晚饭,两人外出散步,夕阳无限好。
回来后,刚看了一集电视,突然觉得有点困了。于是躺倒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里,有个不认识的人,把我从被子里轻轻地捞出来,晃晃悠悠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低头一看,我看见我的身子还在被子里熟睡……
镜头一转,我的身子已经在殡仪馆了。

亲爱的太座
老伴,别难过,你要好好好的……
太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那是他们去年在地中海边拍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笑得那么开心,手里还拿着一顶草帽,帽檐被海风吹得微微翘起。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海水蓝得像一块宝石,他拉着她的手,说:“等我们老了,就天天来这儿散步。”
她的眼眶有些发热,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的边缘。五十年的时光,像一部老电影,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她想起他们刚结婚时,住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厨房的窗户总是关不严,冬天风一吹,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他总是一边抱怨,一边用报纸把缝隙塞得严严实实,然后转身对她说:“等咱们有钱了,一定买个带暖气的房子。”
后来,他们真的买了房子,还清了贷款,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记得他退休那天,特意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笑着说:“终于可以天天陪你了。”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日子才过了几年,他就这样突然离开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温热又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的人。他总是说:“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重要的是往前走。”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厚厚的相册。里面装满了他们的回忆:第一次旅行的机票、孙子出生时的全家福、他退休时同事们送的纪念品……她的手指停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那是他们年轻时在大学校园里拍的。他穿着白衬衫,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笑得那么灿烂。她记得那天他刚刚通过了一个重要的考试,兴奋地拉着她去食堂吃了一碗牛肉面。
“你总是这样,走得那么快,连声招呼都不打。”她轻声说道,嘴角却微微扬起。她知道,如果他在,一定会笑着说:“别难过,我这不是给你省心了嘛。”
在整理遗物时,她发现了那张保险单,既感动又心酸,泪水又在眼眶中滚动。
合上相册,她走到窗前。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远处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她忽然意识到,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她还有女儿,还有朋友,还有那些他们曾经一起规划却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
“你说得对,重要的是往前走。”她低声说道,仿佛在和他对话。她决定明天去海边散步,就像他们曾经计划的那样。她知道,他会希望她继续好好生活,而不是沉浸在悲伤里。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女儿的号码:“明天有空吗?陪我去海边走走吧。”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很快答应了。太座笑了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有些孤单,但并不是没有希望。
她走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冰箱里还有他最爱吃的排骨,她决定煨一罐排骨藕汤。她知道,他不会希望她因为他的离开而亏待自己。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她轻声说道,仿佛在向他承诺。
心爱的女儿
女儿会不会觉得孤单?她小时候最喜欢拉着我的手去公园……
女儿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一张纸巾,指尖微微发抖。她的目光落在父亲的遗像上,那张照片是他去年生日时拍的,笑容温和,眼神依旧炯炯有神。她记得那天他还开玩笑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就是你能够这么有出息。”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她的公公,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眼神空洞,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公公曾经是那么威严的一个人,纽约一所医学院的资深终身教授,受到业界和学生们的尊重。他的形象曾经是身着笔挺的西装,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可到了晚年,却被病痛折磨得大小便失禁,有时还光着身子跑出病房,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所有尊严。
“爸,你走得这么突然,是不是也是一种幸运?”她在心里默默问道。她知道,父亲一生最注重自尊,最怕的就是成为别人的负担。如果他像公公那样,躺在床上几年,失去自理能力,甚至失去清醒的意识,那对他来说,恐怕比死亡更可怕。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巾,思绪飘得更远。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很忙,但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一些小礼物,有时是一本童话书,有时是一个玩具小兔子。她记得他教她骑自行车时,耐心地跟在后面跑,直到她终于能独自骑稳。她记得他第一次送她上大学时,站在校门口,眼里满是骄傲和不舍。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连走都走得这么干脆。”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她知道,父亲一生都在为家人操心,年轻时拼命工作,退休后也没闲着,总是想着怎么让家人过得更好。可他却从没想过,自己也需要被照顾。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她很快擦干了。她知道,父亲不喜欢看人哭,尤其是为了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父亲的突然离世,虽然让她感到巨大的失落,但也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释然。至少,他没有经历漫长的痛苦,没有失去尊严,没有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他,为她们献上了最后的一次爱。
她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母亲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女儿知道,母亲也在努力接受这个事实,也在试着往前走。
“妈,爸一定会希望我们好好的。”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坚定。
母亲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是啊,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我们。我们不能让他失望。”
女儿看着母亲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力量。她知道,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有些艰难,但只要她和母亲在一起,就一定能撑过去。
“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的。”她在心里默默说道,仿佛在向他承诺。
放心走的我
看着她们这样,我可以放心的走了……
我站在殡仪馆的角落里,看着太座和女儿坐在长椅上,神情疲惫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太座的手里攥着一张纸巾,指尖微微发抖,女儿则低着头,时不时抬手擦一下眼角。我想走过去抱抱她们,可伸出手,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触碰不到。
“原来这就是死亡。”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生前从未想过,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我只是在浴缸边滑了一跤,磕到了头,没想到这一磕,竟让我的人生戛然而止。

我看着自己的遗体躺在那里,脸上还带着一丝安详的表情。太座说得对,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成为别人的负担。如果像邻居老王那样,中风躺床好几年,家人每天轮流照顾他,老伴甚至因此累倒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噩梦。记得去看望过老王,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丝庆幸——至少,我没有让太座和女儿经历那种漫长的煎熬。
我的目光落在太座身上,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眼神有些空洞。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风风雨雨走过了五十年,从年轻时的拮据到退休后的安逸,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我记得我们刚结婚时,连买个沙发都要攒好几个月的钱。后来日子好了,我们买了房子,还清了贷款,还投资了一套出租房。
想起年轻时买保险的情景。那时我刚升职,工资涨了一点,想为妻子和孩子买一份人寿保险。太座却觉得保险是浪费钱,两人还为此吵了一架。最后我偷偷买了保险,直到多年后才告诉太座。
“幸好,这些安排都还算妥当。”我心想。房子和车子都付清了,出租房的租金足够她维持生活,保险金也能让她不必为钱发愁。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遗憾——为什么没早点写个遗嘱?为什么没多陪她出去旅行几次?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我的思绪飘到了X君,我的中学同学。那时X君不仅是我们年级的榜样,也是学校的骄傲。X君身体素质特别好,人不高,却长得壮壮实实。尤其擅长举重,曾拿过市中学运动会举重冠军。在省里召开的青运会上,夺得铁人三项冠军。为此省体工队破例招他进入省队。他没有去,决定继续读书上大学。再次见到他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面色苍白,皮肤松弛,牙齿也掉了,完全没有当年运动场上虎虎生风的气概。怎么了?
知道情况的同学暗地告知,他得了那种罕见的血液病,每个月都要换血。虽然当时他是个副教授,但是长此以往,医药费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他的积蓄。听他妻子说,他们把政府给知识分子的优惠房子卖了,银行存款花光了,现在只能靠政府和朋友的接济勉强维持。我很难过,拿出回国时所带的现金,大约3000美元,暗暗托人转给他的妻子。虽然是杯水车薪,那是老同学的一份心意。后来,听说又熬了几年,X君终于走了,还不到60岁。妻子和孩子还住在老丈人家未拆迁的老房子里。
“人活着,钱没了,真是比死了还难受。”我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相比之下,太座的未来至少不必为钱发愁。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她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觉得生活失去了方向?
我走到太座身边,试图伸手抚摸她的肩膀,可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我的方向。我听见她低声喃喃:“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心里一暖。我知道,她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她会慢慢适应没有我的日子,会继续画画,会去海边散步,会和朋友聊天,会好好生活。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再多陪她一段时间,哪怕只是多一天。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这么匆忙。”我在心里默默说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不留遗憾。
我看着太座和女儿,忽然感到一种释然。至少,我没有让她们经历漫长的痛苦和煎熬;至少,我为她们留下了一些保障;至少,我的人生虽然短暂,却也算得上圆满。
“再见了。”我轻声说道,转身朝门外走去。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明亮。我知道,她们会好好的,而我,也该继续我的旅程了。
荒唐的严肃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留下了多少钱,而在于你留下了多少爱……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殡仪馆时,忽然眼前一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四周雾气弥漫,远处隐约传来低沉的钟声。我正纳闷这是哪儿,忽然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头戴王冠、满脸胡须的大汉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石案前,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他身旁站着两个怪模怪样的家伙,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这是……阎王?”我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想到传说中的阎王居然真的存在,而且还长得这么……接地气。

“笑什么笑?!”阎王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本座审案,岂容你放肆!”
我赶紧收起笑容,故作严肃地鞠了一躬:“抱歉抱歉,我只是没想到您这么……有威严。”
阎王哼了一声,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嗯,你这一生还算规矩,没做过什么大恶,倒是积了点小善。不过——”他忽然眯起眼睛,盯着我,“你刚才在殡仪馆里,是不是有点沾沾自喜啊?”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阎王连这个都知道,只好挠挠头:“这个嘛……我只是觉得,自己走得还算体面,没给家人添麻烦。”
“体面?”阎王冷笑一声,“你以为猝死就很体面?你知道多少人因为你的突然离开,伤心得不得了吗?”
我一时语塞,正想辩解,阎王却忽然叹了口气:“人啊,总是这样,活着的时候觉得时间还多,死了才开始后悔。你说你,明明有机会多陪陪家人,却总是忙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现在倒好,连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我低下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阎王说得对,我确实有很多遗憾。可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自己买的保险和出租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阎王瞪着我,一脸不耐烦。
“我只是觉得,自己还算有点先见之明。”我得意地说道,“至少我留了点钱给太座,她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阎王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王冠都歪了。他指着我对牛头马面说:“你们看看,这人死了还惦记着钱,真是没救了!”
牛头马面也跟着笑了起来,牛头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弟,钱是带不走的,你还是省省吧。”
是啊,在阎王面前,我赤裸裸的,身外之物全部留在了尘世。真应了陆游那句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人生来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却被功名利禄所诱惑,钻进钱眼不得自拔。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不服气:“可至少我让家人过得轻松点,这总没错吧?”
阎王摇摇头,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你啊,还是没明白。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留下了多少钱,而在于你留下了多少爱。你的家人需要的,不是你的保险金,而是你的陪伴。”
我愣住了,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楚。是啊,我这一生,到底给了家人多少真正的陪伴呢?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阎王忽然挥了挥手:“行了,你也别在这儿磨蹭了。本座看你还有点悟性,就给你个机会,回去好好反省吧。”
“回去?”我惊讶地抬起头,“可我已经死了啊?”
阎王瞪了我一眼:“谁说你死了?你不过是磕了一下头,晕过去了而已。要不是本君看你还有点意思,才懒得管你。”
牛头马面在背后猛地一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太座正推着我的肩膀:“你笑什么?做好梦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嗯,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太座皱了皱眉:“什么梦啊,笑得这么开心?”
我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梦到自己死了,还见到了阎王。他告诉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钱,而在于爱。”
太座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你这梦倒是挺有哲理的。”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太座,以后我们多出去走走吧,别总待在家里。”
她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温柔:“好啊,明天就去海边,像我们以前计划的那样。”
生活就像大海,有起有落,但总会迎来新的曙光。
我又笑了,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时候,忘记了如何去爱。
03/10/2025 初稿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