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由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 (Annie Ernaux)获得。获奖理由是:“她凭借着勇气和冷静的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用埃尔诺自己的话来说:“我力图实践一种对现实的照相式记录。”她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想向看看她是怎样对现实进行“照相式记录”的。

找到一篇埃尔诺发表于1993年《外部日记》部分作品的中文,曾经在2006年第六期《世界文学》刊登过。从书名来看,这是从“外部”(公共场所)对周围普通人和普通事的记录。用作者的话来说,这部作品试图“通过对集体日常生活的瞬间累积来揭示某一时代的现实”。
其实,历史和现实就是由日常生活的瞬间所累积起来的。关键在于作者的眼光,或者摄影师的镜头,想看见和要拍到一些什么。
摘录一些镜头: (一九八五)
在火车站室内停车场的墙上,写着:癫狂。再远一点儿,同一面墙上:我爱你爱尔莎和如果你的孩子幸福,他们就是共产主义者。
小伙子没笑,盯着自己的鞋,靠在火车车厢上。两人对面,一个漂亮的女黑人正在读哈乐坎丛书的一本小说:《幸福上的阴影》。
一个女人在“家居用品”的货架间穿行,手里拿着一把擦地刷。她自言自语,神色哀怨:“他们都跑哪儿去了?几个人一起购物真难。”
付款台前人们静无声息。有个阿拉伯人不断往自己的购物篮里端详那几样垫底儿的东西。即将拥有渴望之物的满意,或者“买得太贵”的担心,或者二者都有。
一个穿褐色大衣的女人,大约五十来岁,粗暴地把物品扔到传送带上,扫码后再粗鲁地抓起它们扔入篮子。她让女收款员填好支票,然后慢悠悠地签了名。
几个女人与灯光和橱窗里的模特相得益彰,红唇、红靴、牛仔裤裹紧的细窄臀部、野性的浓密长发,自信地走着。
他在阿谢尔镇上车,二十到二十五岁的样子,占了两个座位,两条腿斜伸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指甲刀,剪起了指甲,每剪完一个手指就把手伸到面前,审视漂亮的效果。周围的旅客都装作没有看见。他好像第一次拥有指甲刀。幸福而又放肆。无人能抵御他的幸福——正如旁人的表情显示的那样——缺乏教养的幸福。
这些镜头,如作家所言:“我尽可能避免现身其中,避免表露催生了每一短文的情绪。相反,我力图实践一种对现实的照相式记录,遭逢的人们在其中保留了模糊与神秘。”
但是,那些“照片”还是表露和催生了作者的某种“情绪”。我们看到付款台前“有个阿拉伯人”购物的心理活动,还有火车上小伙子剪指甲时“幸福而又放肆”的表情,以及旁人的表情,显示出小伙子那种“缺乏教养的幸福”。
所以,这不是冰冷的单纯照相,作者这些短文中还是放进了“比预期超出许多的自我”的温度。从中我们看到作者自己“顽念和回忆无意识地决定了词汇以及场景的选择。”
我的杂记,总是顺着自己的感觉走,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不过,看多了会有点单调。我应该学习一下埃尔诺观察和表达事物的方式,更客观一些,将自己“尽可能避免现身其中”。也许,更能表达我周围的世界。
还有,叙述时,可以尝试跳出习惯了的逻辑、因果的表达方式,用一个个不连贯或者跳跃式分镜头来表现。比如用第三人称的方式:
今天热水池的水很热,沸腾的气泡在阳光下爆炸,弹片飞溅的脸上。墨镜中,对面的游泳池里一个男人挥臂在几个水中慢慢行走的女士中穿过,他的自由泳姿势表明他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
一个每天下午都会在游泳池度过的波兰裔妇女,身着浅红色泳装,戴着墨镜,白皙的双腿平摊在躺椅上,悠闲地看着一本纸质的书。傍晚湖边的阳光依旧刺眼,就像冬日室内壁炉旁温暖的炉火。她看得那么专心,肯定没有注意,泳池中的那个皮肤黝黑的男士已经将自由泳改成了蛙泳的姿势,他在蛙泳中显得熟练多了。波兰的冬天一定是白色的,而且很冷、很冷。

晚上室外的温度稍稍比室内还要低一些。湖面平静,水面的倒影在灯光中清晰地反射着白天的房屋。屋里有人出来,打开一把折叠椅,坐在后院的正中央。屋里电视机的声响,被玻璃门和窗帘轻轻挡住。外面的夜很安静。他坐下后,一动不动,慢慢地融入夜色。
月亮快要圆了,亮得有些耀眼。月光照在那张有些疲倦的脸上,也照在椅子上两条斜伸着的腿。他的脑子跟湖面一样平静。渐渐地他闭上眼睛,倒影由清晰转为朦胧。时间开始变得没有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觉得胳膊上有些凉。用手在小臂上搓了几把,接着揉揉双眼,伸展了一下双臂。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月光还是那么亮。他在月光下收拾起折叠椅,轻轻地将它放到墙角,折叠椅原来立着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阴影。他拉开玻璃门,室内的灯光洒了一地。他消失在月光和灯光中。
电脑前,他继续读着埃尔诺《外部日记》的“一九八六”部分。
2022年10月7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