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堡的另一副面孔

引子

班堡(Bamberg),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中世纪与巴洛克的建筑在这里保存完好,因而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

Bamberg 一词,中文维基百科多译作“班贝格”,我上次来时也沿用了这一称呼。但后来才发现,还可以译作“班堡”“班贝克”或“巴姆贝格”。严格说来,德语中的 Berg 意为“山”,然而译作“堡”更为形象。就像圣彼得堡那样,“班堡”的说法既简洁又带有意味,国人也容易记住。

在这简短的名字背后,是一座积淀千年的城市,层层叠叠的故事等待被重新发现。这一次的旅程,我更愿意称它为“班堡”——同一个地方,却展现出另一副面孔。

我们一行九人,被笑称为“休闲小组”,是一个因各种原因而无法跟上常规游客节奏的慢行队伍,加上我在内,一共推着三辆手推车。领队的是一位曾经当过小学老师的导游,他带我们走进班堡老城区。


历史与当代

第一站是老城边上的一个小公园——席勒广场(Schillerplatz)。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纪念碑,纪念的是德国著名的诗人和剧作家弗里德里希·席勒。席勒的名字早已跨越国界,即便未曾细读他的作品,也会知道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欢乐颂》的终章歌词,正是出自席勒的诗篇,如今成为欧盟的“盟歌”。那份对自由、理想与人性的呼唤,已超越国界,化为全人类的共鸣。

紧挨着小公园,是以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命名的剧场。霍夫曼写的童话《胡桃夹子与老鼠王》被柴可夫斯基改编成芭蕾舞剧《胡桃夹子》,几乎家喻户晓。他的一生与作品,总在严肃与荒诞间跳跃,被誉为“德国浪漫派的鬼才”。他还是德国浪漫主义时期极具传奇色彩的“全才”,作家、作曲家、评论家、画家、甚至还是法官。

而在霍夫曼剧场的对面,横列着一排现代涂鸦。它们出自无名氏之手,却用鲜艳的色彩和随性的线条,把我们拉回到当下的城市街角。就在这样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厚重的历史、文学的巨匠与街头的即兴创作并肩而立。

或许这正是班堡的独特张力:石板路下埋藏着千年记忆,雕像与剧场映照着文化巨擘,而墙上的涂鸦则在诉说今日的年轻与自由。某种意义上,那些涂鸦的张扬与不羁,不正是席勒诗篇里自由理想的另一种回声吗?旅行,不只是看遗迹与教堂,也是在与这些穿越时空的思想与表达不期而遇。

能够在此驻足,与两位文学巨匠相交,心中不免感叹:同一座城市,竟能展现如此多副面孔。


时光之桥

离开巨人,我们在老旧的街道间穿行,我们来到一座绿色木栏杆得小桥。时光的流逝,如阳光下斑驳陆离的树影,也如小河上起伏跳跃的水花。我的人生轨迹,不就像眼前班堡老城区最窄小的木桥,在命运赋予的通道中,有起有伏,有光亮也有阴暗,随不可逆转的时间缓缓走向尽头。

当小桥尽头豁然开朗,一片花的海洋映入眼帘。红色的花浪翻涌之外,还有黄色、粉红与洁白相间的花海。生命本就是如此,总在意料之外绽放惊喜,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宁静与美好。正如此行中,我们一次次遇见的意外风景,让人感受到旅途的不可预知与生命的丰盈。


裸露石雕

在花海旁的庭院里,伫立着一尊裸身石雕。起初,她背对着我。我不禁出声询问:“她是谁?”

导游解释说,这可能是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女(Nymphe)意象,寄托着对自然与生命的礼赞。雕像出自本地砂岩,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石肤上布满粗粝纹理与苔痕斑斑。那种岁月留下的痕迹,反而赋予她超越肉身的永恒之美。

我走到它的身前。只见她双腿盘坐,姿态收敛而从容,一手轻抚胸前,神情安详,如同沉浸在无声的梦境。卷曲的发丝与流畅的体态,展现了古典美学的理想比例,却没有丝毫矫饰。她的裸露不带世俗的挑逗意味,而是象征着人与自然最原初的和谐。

凝望她的神态,我忽然感到一种时空交错的静谧:艺术并不只是装饰,而是人类文明试图与大自然、与神话、与自身存在对话的方式。


雷格尼茨河

过了旅游信息咨询中心,我们眼前出现了贯穿班堡老城核心的雷格尼茨河(Regnitz),简称雷河。人们常说,这条河塑造了班堡“水城”的独特风貌,使古城的建筑与水面相映成趣。

导游举着手中的地图,向我们讲解河流的分布:雷河在此分叉为两条支流,将老城切割成三部分:

山丘区——主教座堂所在的历史高地;
岛屿区——河心岛上的老市政厅;
花园区——南岸的菜农区,也是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我们脚下是泄洪闸口,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旁立着老木板屋,如今仍承担着泄洪的功能。建筑墙上刻着历年水位标记,有些年份的水位竟淹过了一楼的窗户,让人直观地感受到河水的威力与城市与水共生的历史智慧。


老市政厅

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都是班堡不曾见过的新景点。直到一抬头,前方的建筑让人有些熟悉——那不是桥中间的河心小岛上的老市政厅(Altes Rathaus)吗?

当年的班堡曾是神圣罗马帝国重要的主教城,主教不愿让市民在“教会领地”建造市政厅。机智的市民们便在雷河中打下木桩,人工造出一座河心岛。声称“这里既不属于主教,也不属于世俗”,硬是在“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建起了市政厅。

故事流传到18世纪翻修时,画家在外墙绘制了华丽的巴洛克壁画,其中壁画一角(面向桥的方向)伸出一只小天使的腿,仿佛要从画中踏进现实。传说这只脚象征市民对主教的“无声抗议”——“我们偏要在这里踩一脚”,暗讽主教权威的界限。

面对老市政厅,我站在河心岛上,回想上次造访的情景。彼时的我,或许更多被建筑的奇特造型与桥梁之美吸引;而此刻,旧地重游,却有了不同的感触。

河水在桥下缓缓流淌,反射出斑驳的光影;老市政厅那精美的彩绘墙面和雕饰,仿佛在低语,讲述着岁月的沉淀与城市的故事。曾经只觉得它是班堡的标志性景点,如今却能感受到它与周围河道、桥梁、街区的整体呼应——建筑、自然、生活在此交织,流动的和谐跃然眼前。


皇后雕像

走过河上的下桥,靠近著名的老市政厅,可以看到圣皇后库尼贡德雕像(Saint Empress Kunigunde Statue)。上次造访时匆忙,未能细看,如今站在她面前,才真正体会到其庄严之美。

雕像身着华丽长袍,头戴金冠,手持权杖,高约真人大小,完美象征出她的皇室尊贵与圣洁气质。雕像安置在小广场上,背景是河景与彩色建筑,光影映照之下,提供了绝佳的拍照机会。

更重要的是,雕像提醒人们库尼贡德的慈善事迹——支持教会建设、关心穷人。她被视为班堡的守护者,在当地享有崇高地位,既是历史人物,也是城市精神的一部分。


现代雕塑

继续前行至下桥桥头,迎面一件现代雕塑。不看说明,游人很难知道这是伊戈尔·米托拉伊(Igor Mitoraj)的《百夫长》(Centurione)。

这件1987年创作的青铜雕塑紧邻老市政厅,俯瞰雷河。雕塑高约3米,重达数吨,作品呈现一个罗马百夫长的头部碎片:巨大的下巴、嘴巴、鼻子和部分耳朵仍完整,而眼睛、后脑及面部大片缺失,巧妙营造出一种“残缺美”。如果说,在皇后雕像的完美造型和百夫长的头部残缺面前,谁会更引人注目,我敢说是百夫长,它不愧是班堡标志性的现代地标。

米托拉伊受米开朗基罗等文艺复兴大师启发,将古典人体美与后现代“破坏”元素结合,象征文明的脆弱与永恒——仿佛古罗马的遗迹从废墟中苏醒。游人不禁为其神秘而诗意的张力所折服。


碧绿泉水

下桥右拐,沿着鹅卵石街道步行约两分钟,就能抵达广场附近的奥布斯特市场喷泉(Brunnen am Obstmarkt)。这是一座1977年建成的现代主义公共水景,与巴洛克风格的古典喷泉迥然不同。

喷泉以矩形水池为核心,池水呈碧绿色,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粗糙石块阶梯,这些石块被设计成不规则的立方体和台阶,既是景观元素,也可作为休闲坐席。几道细长水柱从水池中喷涌而出,阳光下水花闪烁,营造出清凉而活泼的氛围。

背景中可见黄色历史建筑,带有拱门和拱窗的传统房屋,以及“Café”和“Magnus Klée”等餐厅招牌,增添了市场的日常生活气息。石块阶梯特别适合野餐或阅读,绿水映照下,宛如一幅动态画卷。周边摊位售卖新鲜蔬果,空气中弥漫着市集气息——我真想坐下来,一边品尝当地啤酒或饮料,一边欣赏清凉的水景。


海王星喷泉

“不着急,马上就到了。”

随着导游的吆喝,我们穿过狭小的街道,沿着狭窄的鹅卵石街道步行约两三分钟,来到奥布斯特市场附近的树荫下,停在一处令人注目的喷泉前。导游指向喷泉中央的铜像,为我们介绍这位海神尼普顿(Neptunus)。

尼普顿手持三叉戟(Gabelmoo),象征对雷格尼茨河的掌控,威严而生动。海神周围环绕着四位身着古典服饰的女性雕像,代表他的女儿们;喷泉底部则点缀着海豚和贝壳等神话元素。喷泉建于300多年前,虽然带有异教神话色彩,但在当地常与基督教的庇护主题结合,象征城市的守护与水域的恩惠。

喷泉不仅是视觉焦点,也在夏季提供清凉的水景。喷泉流淌的水声和四周古典雕塑交织,仿佛让人穿越回巴洛克时期,感受古城的华丽与动态。

我们的“休闲小组”自此解散,各人自由活动。


书市与老爱

自由活动时,我推着手推车沿奥布斯特市场悠闲漫步。不远处,一个小书市映入眼帘,书摊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廉价书籍,每本只需4.99欧元。可惜我不懂德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或者“资本论”,不然真想挑上几本,哪怕只是装作买书的样子,也好感受一下书香氛围。

抬头望去,书店楼上的玻璃窗里,一张爱因斯坦吐舌头的顽皮照片映入眼帘——严谨与调皮并存。仿佛说,不妨看看我的“相对论”吧?我觉得他眼里满是嘲笑,一个自以为爱读书的人,竟然对书摊无动于衷?


流浪汉与狗

中午时分的奥布斯特市场人来人往。本地居民匆忙走过购物,游人悠闲地坐在露天酒吧品酒,我则漫无目的地闲逛,感受班堡午间的市井气息。

街角商店橱窗外,坐着一位乞讨者。地上折叠的小凳上摆着一个塑料碗。他的白发斑驳,背靠椅子,低头打盹。那模样,让我不禁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句: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在炉旁打盹。”他是否曾经也是“双眸神色柔和,眼波中倒影深沉”?

我不愿细想,每个人的路都不同,他人的怜悯、悲伤或幸灾乐祸,都无法改变命运。唯有脚下的灰背德国牧羊犬,忠实地蹲在那里,守护着主人和面前空空的乞讨碗。一路走来,看到许多流浪汉都有忠实的狗狗作伴。不禁勾起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养一条忠诚的德国牧羊犬。


马克西米利安喷泉

不远处,是新市政厅(Neues Rathaus)前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组纪念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约瑟夫的铜像。

喷泉中央,国王身着王袍,手持权杖,周围环绕着象征繁荣的雕像——农业女神、工业象征等。国王常被视为天赐统治的象征,与班堡的皇室历史(如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二世)遥相呼应。

站在广场上,我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雕塑的庄严,也意识到自己的步伐开始沉重——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于是,我决定掉头往回走,为接下来的活动保留些体力,并将此处作为此行的最远点。


烟熏啤酒

到班堡,别的美食倒是难以吸引我,唯独班堡特有的烟熏啤酒。上次已领教过这种带有烟熏味的啤酒,这次虽然未路过那家著名酒馆,但奥布斯特市场也有售卖。

我走进一家酒店,找了一个面对大街的玻璃窗坐下,点了一瓶“Ächt Schlenkerla Rauchbier”(真正的 Schlenkerla 烟熏啤酒)。这种啤酒采用烟熏麦芽酿造,通过燃木熏制,带有独特的烟熏火腿或培根风味,历史可追溯至17世纪。

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休闲用餐的人们,细细品味着历史的烟熏,疲惫的双腿得以休息,甚至忘记了腰部的酸痛。一口冰凉的啤酒在喉间滑过,带来微微的舒缓与满足。

《班堡的烟熏与记忆》

记忆是一坛陈年的酒,
巴黎的霓虹,布拉格的桥,
在时光里晕染成重彩油画,
层层叠叠,却渐渐模糊——

唯有班贝格的烟熏味,
从啤酒杯底浮起,
像老市政厅的倒影,
在雷格尼茨河上摇晃。

那是麦芽与火焰的低语,
是木桶里沉睡的焦香,
一口饮下,便尝尽
几个世纪的固执与沧桑。

城市的灵魂有时不在教堂尖顶,
而在某个酒馆的昏暗角落,
当烟熏的苦涩滑过舌尖,
我才真正记住你——班堡


尾声

走出奥布斯特市场,桥头一带的风景分明相识。想起来,上次是从桥的下游而来,在桥上俯瞰老市政厅后便原路返回。这次,冥冥中上帝另有安排,我们从桥的上游走来,欣赏到不一样的风景,唯有桥头一带是两次的交汇。

河边,那座锈迹斑斑的金属结构,可能是旧时水泵或喷泉基座,周围是鹅卵石铺就的步道和停放的一排排自行车。一切看似熟悉,却已经不同。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一个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

旧地重游,让我明白,世界在变,我们也在变,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全新的体验。


多瑙河上的夜晚
有即将如梦的树影
有沉默不语的流水
还有岸边漂浮着的渔火灯光
和隐约传来爱的呢喃

凉风轻轻拂过
天边的暮霭西沉
维京号不请自来的介入
是否打扰了多瑙河的沉思

端一杯马丁尼
让棕色的液体随船行摇晃
那一道道随大脑褶皱皮层
渐渐融入船桨荡起的涟漪

【多瑙河游记·班堡的另一副面孔】


06/11/2025 草记于班堡途中
09/22/2025 整理于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