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高铁真是不错,坐着比当年的绿皮火车还要平稳,要不是看到荧光屏上闪现出几百公里的时速,我还真的以为是列车刚刚起步。列车过了黄河,进入了河南地界。望着窗外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我有点恍惚走神了。手中未读完的《水浒》摊开在小桌子上。
“Excuse me, Sir”,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我觉得仿佛还在美国。抬头一看,一位西装领带的眼睛的中年人站在面前。头发花白,手里提着一个皮包,斯斯文文,一副学者的模样。只是他眼里似乎闪着狡黠的光,有些熟悉但又模糊地闪了一下。
“拳打镇关西——鲁智深”,再一开口,一口地道的河北话打了过来。
“三寸丁谷树皮——腱子肉。”仿佛听到口令,我马上对出这句几十年后还记得的暗语。
还是在南方上大学的时候,我和Z君同学。熟悉了以后发现,我们都是南方生长的燕赵后裔,所不同的是,我长得五大三粗,打篮球和跳高是我的强项。Z君却长得矮小短粗,大概随他南方的母亲,乒乓球和举重是他的强项。
那时候兴起一阵“批水浒”的运动,为了“批判”,大家都通读了一遍《水浒》。结果班上同学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拳打镇关西——鲁智深”,给他的外号是“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不过,我觉得武大郎有些不雅,索性改为腱子肉。
“真巧,火车上碰到你!要不是你那本《水浒》,我都不敢认你。”
“是啊!你这一身打扮,我就是碰面也不认识了。要不是那句‘拳打镇关西’,就错过了。”
“你回国了,到哪里去?”
“洒家去北京,开个会。你呢?”三句话投机,我又恢复了往日的鲁智深感觉。
“我刚从南方开完会回家。我家就在石家庄。”
“时间还早,咱们在餐车上喝两口?”
“走。”
没有想到,在高铁上看见鲁智深。听说他出国读研后,就留在大学当教授了。一晃,这一别有二十多年了。
“来,干一个!”一口当地“高粱醇”下去,喉咙里热辣辣的。
想当年,在河南地质队工作时,早上玉米面(黄金塔)和红薯面(黑铁塔),小米粥,馒头咸菜鸡蛋午饭,晚上面条。没有硬菜吃,干活身上没有劲,特想吃肉。
村里有个杂货店,卖些日用小百货和村里自产酱油醋和酒。村里有红白喜事,杀猪宰羊,老百姓不吃内脏,认为动物的“下水”不干净。
看店的老孙头很精明,他把内脏弄干净,用自产的酱油在大锅里一卤,热腾腾地摆在柜台里卖。猪肝猪心猪腰子什么的统统为肉价的一半。在我们南方,这些玩意儿比猪肉还要贵。
我和鲁智深都看上了玻璃后面的猪肝,常常在下班后,到这里买上一个卤猪肝,有时还来点村里自制的高粱酒,慰劳一下自己。入咀后,也是这种热辣辣的味道。
看店的老孙头,晚上回家做饭,小店就托付给“妮”照看,河南话里妮是闺女的意思。
“妮”,也就十七八岁样子,瓜子脸,皮肤白晳透红,眉清目秀。两片小红嘴唇有棱有角的,长得的确到位。乌黑的头发,头上一左一右各辫有一条一尺多长的短辫,耷拉在肩上。胸部突显的两个乳峰格外抢眼,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和少女的魅力。
妮见谁都是笑脸相迎,一笑两小酒窝。想不到河南的大山里,还有这么水灵的姑娘。洒家忍不住眼睛就往柜台上多瞟几眼。
腱子肉比我狡猾。一进门就占据了面对柜台的那条板凳,我只好背对柜台而坐。
“老三样吗?”妮问道,手里已经开始在切猪肝了。
点点头。“你爹呢?”腱子肉明知故问。
妮不答,有些脸红。
猪肝端上来,满满一大盘。山里人,实在。
一碟咸水花生米。两个空碗,半瓶自制高粱烧。齐活了。
先夹起一块卤猪肝,那叫一个香!日后再没有吃到如此美味的卤猪肝了。
碗里倒上酒,跟腱子肉一饮而尽。夹上两颗花生米,在嘴里细细地嚼着,品味此刻的人生。
洒家不敢回头看妮,猜想她一定在盯着我们。但是腱子肉眼睛里发出的光,那是雄性激素的自然反应。
此刻,腱子肉喝下一口“高粱醇”后,正在嚼着列车上供应的油炸花生米。眼镜后面有些小亮点儿。
一来二去,我跟妮就熟络了。我开始避着鲁智深,一个人独自前往老孙头的小店了。当然都是黄昏后,老孙头回家做晚饭时刻,趁着鲁智深在忙别的事情,我拔腿开溜。
一次,我进小店,正看见妮正背朝门口换衣服。我注意到这段时间她上班,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跟在家里干活时不一样。
只见她贴身小花褂,暴露部份白如凝脂,咱腱子肉啥时候见过这阵式,着实吓了一大跳,一愣神之后,吓得转过身要跑。
妮似乎也听到身后有动静,两手抱胸喊了声“谁?”
她这一喊不要紧,我差一点没尿了裤子,心里暗暗叫道,“哎哟,我的姑奶奶,可别再喊了,再喊可就害死咱了”。
我赶紧面向门口背朝她,回答道“我”。
“别进来,你。”说话间,妮已穿好衣服走到我跟前。
“手里拿着啥?”
“没……拿啥”。我紧张得连手里拿着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拿啥。手里是啥?”
我的意识这才缓了过来,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得历害,无奈地转过身来对她说,“鸟蛋”。
“鸟蛋?什么鸟蛋?哪来的?”她的眼光好奇地一下子盯住我还托在手上的脏兮兮手绢。
“刚才捡的”。
“捡的?”妮一边把蛋拿在绢上,一边狡黠地看着我说,“你捡鸟蛋干啥?”
我这才想起来的目的,试探性地问道,“妮,能不能帮我弄熟?”
“中。”她把拎起装有鸟蛋的手绢,放在灶上的盐罐旁。
“谢谢,我走了”。
“咦?不吃肝,不喝酒了?”
“不喝了,不吃了。”我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看着脸色微醺的腱子肉,听到他说起这个故事,洒家有点似信非信,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或者她是不是故意的?哪有那么巧?洒家咋就没有碰到这事呢?不过,他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倒让洒家想到另外一个故事。
那天,下班后,洒家一把拉住腱子肉,一起去老孙头的店里。这几天下班后,一回头这小子就没有人影了,害得洒家猪肝没有吃,小酒也没有喝,肚子已经在提意见了。
到了店里,妮不在。老孙头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今晚给你们来点新鲜的。
这时,我俩的眼睛似乎已完全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便走近散发着浓郁卤肉香味的柜台。老孙头见我俩走到柜台前,便一脸笑容地用手指着柜台上玻璃罩内的两大盘熟肉介绍说,刚刚岀锅的牛肉,微火煨了一晚上,挺烂乎的。这盘是牛肉,这盘是昨天卖剩下驴肉,不过,我都回锅了,你们就放心搓吧!想来点什么?
说着,从柜台里端出一盘卤香肠,这个玩意儿,你们城里人肯定没有吃过。
嗨,不就是个香肠吗?
尝尝,尝尝,老孙头笑着说。随手拿出一瓶高粱烧,两个酒碗,摆在柜台上。
老孙头熟练地拽下肩上搭的毛巾,一边擦着双手,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俩,像是在等着回答。
我略弯着腰,仔细地看了看牛肉,又认真地瞅了瞅驴肉。这时,放在驴肉盘里的两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奇,心里打了个极大的问号,情不自禁地指着这两样东西,一脸狐疑地抬头问老孙头。

“这玩艺儿能吃?”
“咦,咋就不能吃咧?好吃得很!”
老孙头一脸佯装不悦的样子说道。鲁智深这时也注意到我所指的那两样奇特的东西,一样像广式香肠似的,约有一尺长。像两粒芒果或牛油果似的,他一脸的不解。
“老孙头,这玩艺儿是啥东西?”
老孙头笑了,故作神秘地说,“俺跟你说吧,这根长的叫驴鞭,这两个圆蛋蛋叫驴宝。”
听老孙头这么一说,我的脸不觉有点发烧,但还是好奇地小声对鲁智深说,“我只见过中药铺里有卖鹿鞭狗鞭的,就没听说还有驴鞭,而且还是卤着卖。”
老孙头人虽老,但耳不背,听到我说后,像嘲笑傻小子似地说,“小后生啊,这玩艺儿,可是中!俺们这里流传有这么两句老话,驴宝佩小酒,折腾人一宿。还有一句是,烧酒就驴鞭,逍遥不慕仙。好得很啰,怎么样,二位来一点尝尝鲜,过过瘾?”
我和鲁智深一听,吓得不约而同地直摆手说,”不要,不要,不敢吃。”
当年,别看我们都是二十唧当岁的人,但对什么”折腾人一宿”啊,什么”逍遥不慕仙”啊之类东西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似懂非懂的。
老孙头见我俩对他极力推荐的东西不感兴趣,便接着说,“那就来点牛肉,要不来点驴肉?”边说边打量着我们的表情,看看到底想要点什么。
虽然以前既没听说过,更没吃过驴肉,但是,洒家还是克制着想尝尝的欲望,悄声地对腱子肉说,“驴肉是昨天剩的,洒家怕吃了不干净,不保险,驴肉还是算了吧,来点牛肉保险,怎样?”
“行,听你的。咱俩来多少?”
“一人来半斤,怎样?”
“好,就这么着。”
腱子肉指着牛肉,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冲着柜台后的老孙头吩咐道。
老孙头二话没说,把擦手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一边切肉称称,一边又问道,“光吃肉,不整两口?”
喝酒?洒家和腱子肉都犹豫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腱子肉深似有所思,没吭声,自作主张地对老孙头说,“那就给我俩一人整二两。你都有些什么好酒?”
老孙头听罢,指了指靠墙柜台上的两坛酒,来了个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似地说,“地瓜烧和高粱酒,都可中,要哪种?”
“哪种更好喝些?”
“当然是五十八度的原浆高粱酒,可好喝咧,喝多了还不上头。”
“那好,就来它了,快点啊!”
我和鲁智深付完款后,便找了张靠门口比较敞亮的桌子相对而坐,并顺手从桌上插着筷子的空罐头瓶里各自取了双筷子,用衣角把筷子擦了擦,攥在手里,等着老孙头上酒菜。
功夫不大,老孙头一手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牛肉,分别摆在我和鲁智深眼前的桌上,然后转身回到柜台,熟练地从酒坛里打了两杯酒,用玻璃杯盛着,放在我俩面前。
“二位,全齐啦,慢用,想要什么,嗞一声!”说罢,老孙头忙自己的活去了。
我和鲁智深谁也没客气,端起玻璃杯先往嘴里酎了一口,然后才拿着手中的筷子,夹了块牛肉往嘴里一放,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这时,老孙头又走到我俩跟前,手里端着切肉用的刀,刀面上放着两骨碌肉,笑着说,“二位,来来来,我每人送一小节驴鞭给你们尝尝。如果中的话,以后再来。”
不等我们同意,老孙头己经把肉放到盘里,每盘里放了一块。老孙头放在我们盘里的驴鞭约有一寸长左右,像一小节中间有洞的小圆管,如果切薄点,就像玉壁,或者像古币圜钱似的。
我用筷子将这块特殊的肉夹了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确实没有什么怪味,更没有什么腥臊味。接着,我又用筷子夹着,把这截”小肠”贴近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通过驴鞭中间的小窟窿眼望着鲁智深说,“笑一个,茄子!”
正用筷子在盘里扒拉着看的鲁智深笑了,也夹起他盘里那一小截带窟窿的”肉棍”,来了个木匠单吊线,瞄着我说,“窟窿虽小容建儿。”
我俩相视一笑,这才把驴鞭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这块驴鞭确实挺烂乎的,嚼起来软软糥糯,而且还有弹性。随着肉在嘴里不断地被咀嚼,肉香也变得愈加的浓郁,绵长,真是舍不得轻易咽下。
于是,我俩举杯碰了一下,各自嗞溜闷了口酒。我边吃着,好像突然想起点什么,“大爷,您的驴鞭有多重?”抬头朝正在柜台后忙活的老孙头问道.
鲁智深听到后,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说,“你咋说话的了,什么叫您的驴鞭,应该说,您卖的驴鞭有多重?”
还没等我说话,老孙头倒先开了囗,“没关系,咋说都明白,都明白。这驴鞭,一般生的时候也就一斤来沉,做熟了就轻了,就剩六七两。咋回事,吃好了,二位想再来点?”
“不要,不要,我也就是好奇随便问问。”我赶紧摆摆手说。
后来,一来二去的,腱子肉就跟那个妮好上了。腱子肉到老孙头店里也不叫上洒家了。
有人说,晚上在西瓜地里看到他们两人坐在看瓜的棚子里。地里的西瓜圆圆的,天上的月亮圆圆的,将柔和的月光披在他们的身上。
有人说,傍晚时分,看着他俩在村边的小河里嬉戏,小河的水也为他们欢唱。
还有人说,看见腱子肉灵活的身影爬到树上套鸟蛋,不小心摔倒在妮子家的狗窝上,吓得妮子家的大黄从窝里一窜八丈远,汪汪直叫。把妮子的脸笑成了春风里的桃花。日后,村里人一听到大黄汪汪叫,就知道是腱子肉来了。
那些个日子,腱子肉几乎每天都像打了鸡血,走路像踩在弹簧上,一弹一跳的。
以前他哼歌都是“我爱五指山”和“大海呀大海”这样雄壮的曲子,现在不是“红色娘子军”里的“向前进,向前进!”就是“洗衣舞”中的“拉拉拉手,拉拉拉手,拉来咪来咪”这样轻快的旋律……
自打吃了驴鞭后,他的精神面貌整个都变了。洒家咋怎么迟钝,没有动静呢?会不会是老孙头将剩下的驴鞭都赏给了腱子肉?
洒家跟腱子肉同学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发现他近来这么亢奋。
老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哲学家说,事物发展到顶峰就要降下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你跟妮子咋样了?”望着脸被小酒烧的通红的腱子肉,洒家低声问道。
不久,河南的地质队工作完成后,我们要转到湖北省的鄂城地区去探矿。太阳落山时候,行装都打点好了,准备上路。
我走到厨房门口,放慢了脚步,进不进去跟妮道个别?
最后还是决定进去,因为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意方面来说,不能像鲁智深所说,做个无情寡意之徒。
我迈步走进厨房门,正好赶上老孙头揭开笼屉盖,满屋热气腾腾,云遮雾罩。
妮一见我进屋,一把把我拽到一旁,一边看着我,一边小声地嗲声嗲气地说,“人家就知道你会来。”
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递给我,继续说道,”给,什么话都在里面了,记着给人家写信!”。我接过信,当时没敢看,就塞进了裤兜里。
行李都放在解放牌的绿色大卡车上了,我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
老孙头和妮也在人群之中。人们没有大声喧哗,有的只是小声的惜别之语,默默地相互握手。
妮也跑到车前,双手紧紧握着我探岀身子的双手,这是我和妮在淇河村唯一的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的握手。
“我不相信!”鲁智深打断了我的回忆。
“你小子,当年艳福不浅啊。”我看着腱子肉回忆的神情,笑着说。
“别提了,都是年轻不懂事惹的祸。”腱子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怎么?妮后来怎么样了?”我好奇的问。
“后来啊,我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腱子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
“那封信呢?”我追问道。
腱子肉沉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轻轻地打开。
“这是妮当年给我的信。”他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我凑过去看,信上的字迹娟秀,写着:
“建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淇河村。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未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姑,而你,是城里来的大学生。
我感谢你这段时间给我的快乐,我会永远记住你。
你的妮”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也谈过几次恋爱,但是,我始终忘不了妮。”腱子肉的声音近乎哽咽,依然是个性情中人。
“也许,这就是青春的遗憾吧。”我释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是啊,这就是青春的遗憾。我们都错过了,错过了那个纯真年代,错过了那个纯真的姑娘。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充满了感慨。如果当年,我能勇敢一点,如果当年,我能多一点担当,也许,我和妮,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现在,珍惜眼前人。
“鲁智深,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坐着高铁,回忆我们的青春?”我笑着问。
“会的,一定会的。”鲁智深爽朗笑了,一如以前。
我们举起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为了我们的青春,干杯!”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青葱岁月· 驴宝的故事】
03/24/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