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和腱子肉

青葱岁月

那一年夏天,南方的那座大学,热得像蒸笼。那些滚烫的日子却是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我和腱子肉——哦,那时候他还不叫腱子肉,只是Z君——就是在这么个地方认识的。两个燕赵后裔,偏偏在南方的校园里撞到了一起。他矮小短粗,像个结实的土豆,随了他南方母亲的基因;我五大三粗,往篮球场上一站,跟个铁塔似的。谁能想到,这俩人后来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党。

那时候社会上兴起“批水浒”的热潮,大家重头到尾读了一遍《水浒传》。同学看我长得粗壮,脾气直爽,就喊我“拳打镇关西——鲁智深”;Z君个子矮,又壮得跟块腱子肉似的,有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我嫌“武大郎”不好听,拍板改成“腱子肉”。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他还不乐意:“凭啥你是英雄,我是块肉?”我说:“肉多结实啊,比那三寸丁强多了!”他一琢磨,嘿,还真接受了。从那以后,这俩外号就在学校传开了,连老师有时都跟着喊。

一开始,我们的交情是从乒乓球桌子上打出来的。那会儿我是近台快攻的路子,动作大开大合,杀得又快又狠。腱子肉呢,喜欢削球,蹲在那儿跟乌龟似的,球打过去他总能慢悠悠地削回来,磨得我心烦意乱。头几次交手,他老输。

“下次我让你一只手”。他就是这样,输了还嘴硬。

“就你这小短腿,还让手?先把球发过网再说吧!”我笑他。

结果这小子不服输,天天抱着球拍去练,后来学会了拉弧圈球。那种球又转又飘,我接得手忙脚乱,慢慢地我们互有输赢。到最后,我居然打不过他了。腱子肉赢了就得意洋洋地。

“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也不过如此嘛!”说着还冲我挤眼。

我气得拍桌子:“再来一局,洒家今天非收拾你不可!”

腱子肉除了乒乓球,还喜欢跳舞,跳起藏族舞《洗衣歌》里的炊事班长,那叫一个活灵活现。穿着肥大的军装,甩着两条短胳膊,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台下掌声没停过。有回学校排舞剧《红色娘子军》,他演战士小庞,舞步不算多,但每次上台都特别卖力,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我在台下看热闹,忍不住喊:“小庞,晚上加个鸡腿啊!”他下台就追着我捶:“鲁智深,你等着,下次我往你饭里放辣椒!”可别说,他跳舞那股认真劲儿,我还真有点佩服。

我呢,打篮球是我的主场,校队的后卫,跑起来风风火火,传球快得对手摸不着边。排球场上我当二传手,手指头灵活得很,队友都说我传球像喂饭,直接送到嘴边。除了运动,我还喜欢唱歌,尤其爱李双江和吴雁泽的男高音。那时候宿舍没事儿我就扯着嗓子吼《我爱五指山》,声音洪亮得隔壁楼都能听见。

有回晚自习,我站在走廊上唱《川江号子》,唱到“嘿呀嘿呀——”那段,楼下路过的教务处主任抬头瞪我:“谁在那儿嚎?下去跑两圈清醒清醒!”我赶紧缩回宿舍,腱子肉在旁边笑得捶床:“鲁智深,你这嗓子能把镇关西吓跑!”

不过,腱子肉这小子最擅长的是作弄人。下棋他下不过我,眼看要输了,就偷偷往我茶杯里撒一把盐。我喝了一口,咸得差点喷出来,瞪着他:“你等着,明天篮球场单挑!”

腱子肉上课更坏,我坐在后排偷偷打盹,他拿碎纸头搓成小棍,伸过来捅我鼻子。我一惊醒,鼻子里还塞着纸团,他装没事人一样低头看书。最气人的一次,上课我在桌子底下偷看小说——好像是本武侠,具体忘了——腱子肉居然举手示意老师:“老师,后面那位同学好像有问题想问!”老师转头点我名字,我站起来张口结舌,脑子里全是“飞雪连天射白鹿”,哪答得出什么,全班哄堂大笑。

我脸红得跟猪肝似的,下了课追着他喊:“腱子肉,今天不收拾你洒家不姓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边跑边回头笑:“鲁智深,镇关西都追不上我!”

那些日子,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可回头想想,全是金光闪闪的回忆。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河南地质队,才发现大学的这些小打小闹,不过是更精彩故事的开头罢了。


地质队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我和腱子肉没回燕赵老家,被分到河南的地质队实习。那是个大山环抱的小地方,空气里总飘着泥土味儿,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河水却凉得能冻掉脚趾头。工作苦是真苦,但年轻身子硬朗,扛得住不说,还硬是从那糙日子中抠出不少乐子。

队里给我们派了个大活儿:在河边挖个排球场大小的坑,把石头全掏出来。大石头堆岸边,小石头推到临时粗选站筛矿。工具就三样——镐头、铁锹、手推车,全凭人力,一天下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太阳毒得很,晒得我们跟窑里刚烧出来的黑砖似的。

有回干完活,队里拍了张合影,一个个站在坑边,脸黑得跟刚从南非乞力马扎罗山下来的矿工一样,咧嘴笑得却比谁都灿烂。我指着照片上的腱子肉说:“瞧你这模样,比三寸丁还黑!”他回嘴:“你也好不到哪去,镇关西晒成黑旋风了!”说完俩人哈哈大笑,累归累,心里却痛快。

活干完了,下班就是我们的天下。河水清得能看见底,天一擦黑,我们就脱了衣服往里跳,洗掉一身的汗和土。河里石头滑,我一不小心摔了个四仰八叉,水花溅得腱子肉满脸,他乐得直拍腿:“鲁智深,你这是要拳打河神啊?”我爬起来追着他泼水,俩人在河里闹得跟小孩似的,声音传出去老远,连岸上的野鸭子都吓得扑棱翅膀飞走了。

有天腱子肉突发奇想,从老乡那儿借了张破渔网,说要捞鱼吃。我半信半疑:“就你这小胳膊,能拉得动网?”他瞪我一眼:“等着瞧吧,晚上有鱼汤喝!”下班后,我们在河里排开队,七八个人拉着网,喊着号子慢慢往前走。水不深,鱼却不少,下午工夫就捞了一脸盆,大的有巴掌长,小的也有手指粗。

我们从老乡那儿换了点盐和醋,就地支起脸盆烧水,把鱼扔进去煮。没啥调料,就加了点醋,鱼汤酸酸的,但是很鲜。我夹了块鱼塞嘴里,烫得直吸气,鱼肉鲜得掉眉毛。

“慢点吃,镇关西也怕烫嘴?”腱子肉在旁边笑。

“你小子少吃点,别把腱子肉撑成武大郎!”鱼汤喝下去,暖得从胃里热到心里,那滋味,比城里馆子里的硬菜还香。

日子糙是糙,可肚子老咕咕叫。队里早上发玉米面窝头和红薯面饼,中午馒头咸菜,晚上下面条,没啥油水,干完活总觉得缺点啥。

苍天有眼,我们发现了老孙头的小店。

那是个不起眼的小铺子,门口挂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杂货”,里头却藏着宝贝。老孙头是个瘦老头,花白头发,笑起来眼角全是褶子。他把村里红白喜事剩下的猪内脏收拾干净,用自产酱油卤得喷香,摆在柜台上卖。猪肝、猪心、猪腰子,价格只有肉的一半,在我们南方这些可是比猪肉还金贵。

我和腱子肉第一次推门进去,闻到那股卤香,眼睛都直了。老孙头招呼我们:“城里来的小伙子,来点啥?”我拍拍桌子:“猪肝,整一盘!”腱子肉赶紧加码:“再来半斤高粱烧!”老孙头乐呵呵地切肉倒酒,我们俩夹起猪肝就往嘴里塞,那香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差点没把舌头吞了。

店里还有个“妮”,老孙头的闺女,十七八岁模样,瓜子脸,皮肤白里透红,两条小辫子搭在肩上,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她见人就笑,嘴角两个小酒窝,看着就让人心里一暖。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这姑娘不像山里人,倒像画里走出来的。腱子肉比我机灵,一进门就抢了面对柜台的板凳,我只能背对她坐着。他一边嚼猪肝一边偷瞄,我忍不住踢他一脚:“看啥呢?吃你的肉!”他嘿嘿一笑:“鲁智深,你不懂,这叫赏心悦目。”我回头瞟了一眼,果然,妮正低头切肉,手脚麻利得很。那一刻,我俩心里都清楚,这小店以后得常来。


妮的背影

老孙头的小店开了没几天,我就发现腱子肉有点不对劲。下班后,他不再拉着我去河里洗澡,也不嚷着捞鱼了,常常一个人溜得没影儿。我起初没多想,以为他累了想歇着,直到有回我去小店买猪肝,才撞见他坐在柜台前,跟妮聊得正起劲。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七八分。

妮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压根没把她当村姑看。她不像山里那些晒得黝黑的丫头,白白净净的,细眉细眼,文文静静,像极了大学班上那个老埋头抄笔记的女同学。

初见我们时,妮有点羞涩,低着头,手里摆弄着柜台上那块脏兮兮的抹布,眼都不敢抬。

小声问:“你们买啥?”声音软得像河边的风。

我说:“猪肝,一盘。”腱子肉赶紧加一句:“再来二两高粱烧!”她点点头,转身去柜台里拿东西,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背影轻得像片柳叶。

我瞅了腱子肉一眼,这小子眼睛都挪不开了,嘴角还挂着点傻笑。我踢他一脚:“看啥呢?猪肝还没上来!”他回过神,嘿嘿一笑:“鲁智深,你不懂,这叫风景。”

后来,腱子肉开始避着我去小店。他没明说原因,我猜开头是害羞,毕竟他那矮墩墩的模样,平时嘴上厉害,真碰上姑娘就蔫了。可时间一长,我琢磨着不光是害羞,还有怕我笑话的成分。那年头,地质队里一群大老爷们儿,吃饱了就爱嚼舌根,妮又是村里数得上的俊俏丫头,他俩的事儿传出去,准没好话。

更别提那时候的规矩,谁敢明着跟村里姑娘好,队里领导知道了得批评,村里人知道了妮也抬不起头。腱子肉嘴上不说,心里却门儿清。他那点青春期的冲动,像烧酒一样烫得他坐不住,可又被这山里的条条框框压着,只能偷偷摸摸地跑小店,趁老孙头回家做饭的空当,跟妮多待一会儿。

我没戳破他,反正猪肝和高粱烧我一个人照吃不误。可腱子肉不一样,他去小店的次数多了,眼神都变了。那回我问他:“你老往那儿跑啥?猪肝有那么香?”他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那儿清静。”我心里笑翻了,清静个屁,分明是妮那张脸把他魂儿勾走了。

下班后,我们常去西瓜地吃瓜。那时候人民币值钱,给看瓜的老汉一角钱,就我俩就可以在瓜地里随便吃。只是不能带走,还要瓜子吐在一个破草帽里。

老汉教我们挑瓜,瓜蒂青绿的是生瓜,瓜蒂黄干枯的准熟。我懒得挑,直接学鲁智深,拳头砸下去,“吧唧”一声,西瓜裂成几瓣,汁水顺着手淌下来,甜得刺鼻子。

腱子肉掰了一块啃,满嘴满脸红呼呼的,跟我一样顾不上斯文。那瓜沙瓤又甜,咬下去满口清凉,连暑气都散了。其它的同学也知道瓜地里一角钱可以随便吃的消息,他们晚上也会去瓜地。

有一次,看瓜的老头不见了,人们瞧见瓜棚边坐着俩人影,西瓜地圆滚滚的瓜,天上圆滚滚的月亮,月光洒下来,把他俩裹得像画里似的。第二天队里就有人嘀咕:“腱子肉昨晚跟妮在一块儿吧?”我听着心里一乐,嘴上却没吭声,埋头喝我的小米粥。

还有人说,傍晚瞧见他俩在村边小河里嬉戏,水花四溅,妮的笑声清得像铃铛,河水都跟着欢唱。那阵子,腱子肉跟打了鸡血似的,走路一弹一跳,连哼的歌都变了味儿。以前他爱唱《我爱五指山》,雄赳赳气昂昂,现在净是《洗衣歌》里“拉拉拉手,拉来咪来咪”的轻快调子。

我问他:“咋回事儿,改行当炊事班长了?”他瞪我一眼:“鲁智深,你不懂,这叫青春!”我懒得跟他掰扯,心里却明白,这小子是真栽了。

最离谱的一次,是他捡鸟蛋的事儿。那天黄昏,他一个人溜去小店,我估摸着他又去找妮了。果然,回来时他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后来我才听村里人传,他爬树套鸟蛋,摔下来砸到妮家狗窝上,妮家的大黄吓得一窜八丈远,汪汪直叫,妮捂着嘴笑得像春风里的桃花。

他拿着几个脏兮兮的鸟蛋跑去小店,求妮帮他煮熟,妮红着脸答应了。那晚他回来,眼睛亮得跟点了灯似的,我问他:“鸟蛋啥味儿?”他傻笑:“香,比猪肝还香!”我心里翻白眼,这小子,八成不是蛋香,是妮的手香。

可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那回他独去小店撞见的事儿。

话说那天黄昏,老孙头回家做饭,他推门进去,正赶上妮背对门口换衣服。她穿了个小花褂,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背,腱子肉吓得魂儿都飞了,转身想跑。

妮听见动静,两手抱胸喊了声“谁?”,

腱子肉结结巴巴回了个“我!”脸红得跟煮熟的虾似的。

妮赶紧穿好衣服,走过来问他:“手里拿啥?”他紧张得连自己拿啥都忘了,低头一看,手里攥着个脏手绢,裹着俩鸟蛋。

他支吾半天,说:“捡的,想让你煮。”妮狡黠地一笑,把鸟蛋搁在灶边,说:“中。”

腱子肉愣在那儿,半天才挤出一句:“谢谢,我走了。”

妮喊住他:“咦?不吃肝,不喝酒了?”

他头也不回:“不吃了!”逃得比兔子还快。


驴宝的秘密

那天干完活,我跟腱子肉照旧去老孙头的小店晃荡。猪肝吃腻了,高粱烧也喝得差不多了,正琢磨着换点新花样,老孙头却先开了口。他端出一盘卤得油亮的玩意儿,摆在柜台上,笑得一脸神秘:“二位,今儿给你们尝个新鲜货,城里人肯定没见过。”

我俩凑过去一看,那东西一尺来长,像广式香肠,又有点不一样,旁边还搁着俩圆滚滚的,像芒果似的卤蛋。我瞪大了眼:“老孙头,这啥啊?”他眯着眼,慢悠悠地说:“这根长的叫驴鞭,这俩圆的是驴宝。”腱子肉一听,筷子都差点掉地上:“驴啥?!”

说实话,我俩在城里长大,驴都没近距离见过,更别提驴的那话儿了。想象不出来是个啥模样,光听名字就觉得怪瘆人的。可好奇心又挠得心里痒痒,忍不住多瞅两眼。

那天傍晚,老孙头看我们半信半疑,索性下班时在村头冲我们招手,鬼鬼祟祟地说:“走,带你们开开眼。”他领着我们溜到生产队的牲口棚,远远就听见“昂—昂—”的驴叫,震得耳朵嗡嗡响。老孙头指着一头叫大黑的驴,嘿嘿一笑:“瞧,那家伙发情了。”我俩定睛一看,那玩意儿从大黑后腿底下拖出来,耷拉到地上,黑乎乎一条,何止一尺长!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夸张了吧!”腱子肉嘴上不说,眼珠子却瞪得跟驴宝似的,估计心里也翻江倒海。

回到小店,老孙头继续推销:“这驴鞭啊,俺们这儿有老话,‘驴宝配小酒,折腾人一宿’,‘烧酒就驴鞭,逍遥不慕仙’。好东西,二位尝尝?”

我俩对视一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不敢吃!”

老孙头不死心,硬是切了两小节,每人盘里搁了一块,说是送的。

我夹起来闻了闻,没啥怪味儿,卤得还挺香。

腱子肉壮着胆子先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眼睛一亮:“嘿,软糯带劲儿,比猪肝带感!”

我看他没事儿,也试了一口,果然烂乎乎的,弹性十足,肉香绵长,咽下去还有点回甜。俩人你看我我看你,举杯碰了一下,喝了口高粱烧,算是过了这道心理坎儿。

这驴鞭吃下去,效果还真不一样。腱子肉那几天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干活,他老找借口偷懒,挖一会儿石头就喊:“鲁智深,我喝口水!”要不就说:“我去撒个尿!”趁机歇个十来分钟。挖大坑的活,累得喘气都能理解,谁年轻时不偷点闲?可自打吃了驴鞭,这小子喝水撒尿的次数愣是少了,扛着镐头叮叮当当干得起劲,连河边挑石头都多跑两趟。

我问他:“你小子咋回事儿,腱子肉变铁肉了?”他嘿嘿一笑:“老孙头没骗人,这玩意儿真有劲儿!”

晚上更明显。以前他倒头就睡,鼾声呼呼,吵得我恨不得拿袜子堵他嘴。可这几天,他被窝里老有手电光晃来晃去,半夜不睡也不知道在写啥。我有回忍不住掀他被子:“大半夜的,搞啥呢?”他赶紧把手电一关,支吾半天:“没啥,随手记点东西。”

我瞅见他枕头边露出一角纸,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信的模样,心里一乐:八成是写给妮的吧?这小子,驴鞭没白吃,魂儿都飞到小店去了。

我就不一样了,吃完那块驴鞭,啥动静也没有。干活还是老样子,累了照样喘,晚上照样睡得死沉。我有点纳闷,私下琢磨:难道老孙头偏心,把好货都给了腱子肉?我俩一块吃的,他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我却迟钝得跟头老驴一样?

有回我忍不住问老孙头:“大爷,你那驴鞭是不是分量不够?”他哈哈一笑:“鲁智深啊,这玩意儿因人而异,你得多吃几回才行!”我一听,摆手就走:“算了算了,洒家不靠这个逍遥!”

我琢磨,难不成老孙头偏心,后来将那货儿都给了腱子肉?

腱子肉那阵子,真是春风得意。走路弹得跟装了弹簧似的,连哼歌都轻快了,《洗衣歌》的“拉拉拉手”唱个不停。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这是要飞上天啊,腱子肉变小庞了?”他斜我一眼:“鲁智深,你不懂,这叫精气神!”我懒得跟他争,心里却有点酸:这小子,吃了驴鞭,连魂儿都被妮勾走了,洒家咋就没这福气呢?


离别的信

河南的工作结束了,地质队要转去湖北鄂城探矿。那天太阳刚落山,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停在村口,行李一件件堆上去。我和腱子肉拎着帆布包站在队里,他眼角老往老孙头的小店瞟,像有啥放不下来。我知道,他得去跟妮道个别,这事儿躲不过。

他磨蹭了半天,终于朝厨房走去。我站在卡车旁抽烟,远远瞧着他推门进去。厨房里热气腾腾,老孙头揭开笼屉盖,满屋子雾气。妮一见他,赶紧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人家就知道你会来。”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递过去,低声叮嘱:“给,什么话都在里面了,记着给人家写信!”腱子肉接过来,手抖了一下,没敢看,塞进裤兜,低着头没吭声。

村里人聚了不少,送行的人群里没啥大声喧哗,只有小声的惜别和默默的握手。妮跟老孙头站在一起,人前她强作镇定,跟别人点头笑笑,像没事人似的。可我瞧得清楚,她背过身时,手背悄悄擦了下眼睛,回过头来眼圈红了,脸上却挂着凝结的笑,像冻住了一样。腱子肉上了车,探出身子跟她握手,她的手攥得死紧,像要留住什么。他在众目睽睽下有点不好意思,手松了松,她察觉到,狠狠捏了一下,才松开。俩人都没说话,那股劲儿却刺得人心口发闷。

卡车发动了,卷起一阵黄土。我回头看,妮在人群里挥手,突然,她冲了出来,挤出人群朝我们追了几步。尘土飞扬中,她的身影若隐若现,手挥得那么用力,像要把什么拽回来。腱子肉靠在车厢边,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低头盯着裤兜里的信封,半天没出声。我拍他肩膀:“咋不挥挥手?”他闷声说:“挥了也没用,走都走了。”

我没再多问,他沉默得像块石头,可那信在兜里,沉甸甸地压着,谁都看得出来。车轮滚滚往前,往前……


青春的余味

高铁飞驰向前,向前……

窗外风景模糊成一条绿线,像时间本身,抓不住,又停不下来。我和腱子肉坐在餐车里,桌上两杯高粱醇,酒气热辣辣地钻进鼻子里,像老孙头小店里的味道。

他眼镜后的小眼睛眯着,手指摩挲着杯沿,像在摸什么旧东西。我端起杯,粗声说:“来,干一个!”他抬头看我,嘴角扯出个笑,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酒下肚,喉咙烧得发烫,我脑子里跳出河南河边的画面,太阳毒得要把人烤化,我们跳进水里扑腾,水花溅了一脸,腱子肉摔了个仰八叉,笑得喘不过气。那时候年轻得像永远不会老。可转眼二十多年,他成了教授,我到了美国,都成了中年人。

我瞅着他,眼角皱纹深得像刀刻,可那股倔劲儿还在。我心里一软,想问他这么多年值不值,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洒家粗人一个,怕问了反倒让他堵心。

他放下杯子,眼神飘向窗外,像在看风景,又像啥也没看。半晌,他低声说:“鲁智深,青春这东西,咋就那么短呢?”

我没接话,他却自顾自往下说:“那几年,苦是苦,可心里亮堂。河里捞鱼,西瓜地砸瓜,连老孙头那盘驴鞭都香得让人忘不了。”他顿了顿,眼角湿了点光。“可一晃就没了,留下的全是想起来就刺心的东西。”

我听着,心里沉甸甸的,第一次觉得这小子比我活得细——我粗得像块石头,他却能从回忆里抠出针尖大的疼。

“后来我去了不少地方,谈过几回恋爱,可总觉得缺了点啥。”他低头盯着杯子,手指轻轻敲着,像在跟自己较劲。“有时候半夜醒了,脑子里全是那时候的光景,热乎乎的,又抓不住。我常想,要是能再喝一口老孙头的高粱烧,再砸个西瓜,啥也不想,就那么待着,该多好。”

他抿了口酒,眼眶红了点,“可回不去了,留下的就剩这杯酒了。”我听着,心里也热乎乎的,像被他拽回了那片河边。

我端起杯子,晃了晃:“别想了,咱俩能坐这儿喝一口,不比当年差。珍惜眼前吧。”他抬头看我,眼里闪过点光,笑了:“说得对,老了也得活出点味儿来。”

碰杯,又干了一口,酒味冲得我眼眶一热。我脑子里乱糟糟地闪过乒乓球桌、河边的鱼汤,还有老孙头的小店,那些画面边角发黄,可还暖着。我粗声说:“为了咱们的青春,干杯!”他跟着喊:“干杯!”声音不大,却像当年。

高铁继续往前,带着我们的回忆,驶向远方。我靠着椅背,闭上眼,心里没那么空落落了。

这辈子还能跟腱子肉喝上这杯酒,也挺好。

错过的,留下的,都是经历,也都是命。


【青葱岁月· 鲁智深和腱子肉】


03/25/2025 二稿于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