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多情春正好 鶯啼醉我百花心

周日,华府的樱花盛开了。朋友说,华盛顿DC潮汐湖畔的樱花是漂亮国里最美的。

那些年,我在樱花树下淌漾过,也曾经跟摄影社的发烧友们,天不亮就赶去拍摄朝霞晨光里的樱花,还有潮汐湖畔的美景。

今天,想必又是游人如织,一泊停车位难求了。看到摄影社的朋友们今天拍摄的樱花和潮汐湖,往事历历在目。

三年前,曾经习作一首【天仙子·忆樱花】,今天顺势戏做一首【天仙子·旧樱笺】。

旧岁云裳浮雪袂
月魄凝香销玉髓
东风轻解楚腰纤
星眸坠
流霞碎
十二阑干春暗沸

故地苔生斑驳至
认取残红皆篆隶
刘郎鬓角十年霜
诗难拟
歌难拟
终是春痕留笔意


往时今日

一年前,高中同学创作国画《野树》一幅,有感戏题【七絶·野樹】一首。

壩上春寒野老枝
參差無複少年時
殘軀孤直風雲傲
水復山重意未遲

三年前习作【天仙子·忆樱花】

湖畔多情春正好
杨柳轻飏风弄晓
樱花轻舞展腰枝
身窈窕
神飘缈
刘阮不归春不老

三月花丛飞语笑
欲觅画工来写照
莺啼醉我百花心
画不了
吟不了
留得推敲寻语妙


03/30/2025 周日

日暮乡关

第一集:日暮

窗外的阳光被铁栅栏切成碎块,洒在武汉协和医院住院部的地板上,像一摊摊干涸的血。

我侧身躺在床上,我侧身躺在床上,床头写着我的名字“周明远”。

我盯着吊瓶,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滴答声像是给我倒计时。呼吸机呼哧作响,消毒水味混着楼下热干面摊的香气钻进鼻子里,可我连喘口气都觉得累。医生说我这是“晚期肺癌”,听着像是判了死刑,可这死刑还得慢慢熬。


我闭上眼,想逃开这冰冷的病房,却听见隔壁床的老张翻身嘀咕:“老李,机枪架好了没有?”

老张是我同心里18号的老邻居,复员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如今被阿尔茨海默病折腾得人不人鬼。他眯着眼,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老周,机枪架好了没有?敌人要冲上来了!”

我本想抽出手,可他眼神清亮,像真回到了战场。我愣了愣,低声应:“架好了,老张,别慌。”他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可没过两分钟,又忘了我是谁。

前天他大便失禁,弄得病房又脏又臭,护士忙着清理,他却趁人不注意,光着身子跑出去,嘴里喊着“冲啊”,被保安拦回来。我看着他,心一沉:他连裤子都管不住,我要是也这样,还不如早点走。


小芳下午来了,手里提着苹果,身边带着她三岁的小孙子。小孙子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她低声哄:“别吵,爷爷休息呢。”她坐在床边,削苹果的刀声刺耳,我盯着被褥,那股酸味钻进鼻子——昨晚又失禁了。她削好一块,送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可嚼了两下就咽不下去。

我想起教书那会儿,讲屈原的《离骚》,告诉学生“路漫漫其修远兮”,要做有尊严的人;又讲李白的《将进酒》,豪气冲天,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老了要学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如今,我连苹果都吃不动,尊严早没了。是不是应该讲杜甫的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了?

女儿抬头看我,勉强笑笑:“爸,多吃点。”

我哑着嗓子说:“小芳,回去吧,别在这儿耗着。”

她摇摇头:“爸,我再待几天,回美国前多陪陪你。”她攒了三年假带孩子回来,可我看着她疲惫的眼神,只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夜里更难熬。尿袋挂在床边,滴答滴答地响,装满了我的屈辱。小芳睡前帮我换被子,不小心碰翻了尿袋,液体淌了一地。

她慌忙拿纸擦,低声嘀咕:“爸,又弄湿了床……”顿了顿,她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疲惫和自责。

她没恶意,可这话像刀子捅进我心口,也刺痛了她自己。

我低头躲开她,哑声说:“别管了,睡吧。”

她愣了愣,眼里闪过慌:“爸,你别这么说,我不嫌弃。”

可她越这么说,我越觉得自己像个废物,连累了她这一个月假期的最后时光。连答应带小孙子到东湖去玩,登黄鹤楼的许诺也耽误了。


那天夜里,我又翻看了手机上的东西——瑞士、荷兰、比利时这些地方有“尊严死法案”,有专门的临终关照设施。老人能安详尊严离开。我看过一个案例,一个老太太,癌症晚期,笑着跟家人告别,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就闭上眼走了。

我攥着床单想:凭什么他们行,我不行?一辈子教书育人,循规蹈矩,到了最后时刻,我不想这么没有尊严的赖活,靠着插管和输氧续命。出生的自由我没有,难道我唯一可以掌控的权力——死亡也不能拥有吗?我红着眼,盯着天花板,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要安乐死。

第二天,主治医生李晨来查房,我鼓起勇气说:“李医生,我想安乐死。”他推了推眼镜,轻声劝:“周老师,再坚持一下,治疗还有希望。”

我打断他:“活着没尊严算什么活着?我疼得睡不着,连大小便都管不住,这日子还有啥意思?”

他沉默了会儿,叹气道:“我在国外见过安乐死,走得安详,可这儿不行,法律不许。”他拍拍我肩,眼里满是无奈。

“那我还能撑多久?”我控制不住自己,低吼。

他没答,只是摇了摇头。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空。


老张那天清醒了一瞬,拉住我手:“老周,别走啊,那年咱俩一起改卷子,你还骂我字丑。”

我挤出笑:“好,我不走。”其实,他哪里跟我一起改过卷子呢?都是听我讲的。

可他下一秒又忘了,嘴里喊着“老李”。我看着他,心想:他这样活着,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可不能落到这步田地。

我受够了住院的不堪,央着小芳:“带我回同心里吧。”她拗不过,扶我回了18号。

我给她三天时间带外孙出去玩,一天到东湖的梅园,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当然还有环湖步道和楚城。第二天登黄鹤楼,看龟蛇锁大江,极目楚天舒。第三天到江滩公园早看日出,晚看长江的夜景,一座现代化光影的城市。这也是我做外公为他所作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三天是小外孙回中国最高兴的日子。但愿,多年后,他还记得武汉的山水和风景,还记得我这个外公。

第二天小芳就得回美国,她临走前请了个护工,每天来给我做饭换药,打扫清洁。

走前,她预感这大概就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别。她在床头盯着我,仿佛将我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我强做笑颜,努力轻松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到了美国,好好过日子。我没有事。”我要给她一个最后的好印象。

女儿走后,家里就剩我和护工小刘,屋里安静得像个坟。我靠在床头,看着墙上她幼儿园的照片,上小学时演出的舞台照,中学春游站在梅花下的笑脸,还有她高中奥数比赛的奖状。最后停留在这几天她带着外孙游玩是拍的照片。

脑子里浮现出她小时候,我拉着她在这同心里的巷子里跑,她指着对面的大槐树喊:“爸,树上有鸟!”如今,她走了,我却只能在这儿等生命的结束。

夜里,四周静得只剩我的呼吸。我坐在床边,我从枕头下掏出药瓶 —— 三个月前,我跟护士说“睡不着”,一点点攒下这些白色的小药片,如今攒够了解脱的分量。

我环顾房间,桌上的课本、窗外的槐树,像在跟我告别。

倒出所有的药片(唑吡坦片),低声数:“一、二……二十……够了。”手抖着把它们送进嘴里,一口水咽下。

药片咽下,苦味在舌尖散开。腿渐渐麻了,耳边嗡嗡作响。我仿佛听见年轻时的自己站在讲台上,学生们跟着我齐声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风轻轻吹过操场,我的心跳慢下来,《汉阳门花园》的旋律再耳边响了起来:

冬天腊梅花
夏天石榴花
晴天都是人
雨天都是伢

汉阳门的轮渡
可以坐船去汉口
汉阳门的花园
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

床头柜上,遗书摊开:“这是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关,我想为自己走出一条路,也试图为后人开道。”

好了,人生的事情都了了。我该走了……

风吹槐树,树影在窗上晃,我轻得像一阵风,飘在半空。低头看自己安详的脸,像睡着了一样。

我飘出窗户,飞进同心里。小贩吆喝着:“面窝伏子酒热干面——”

我笑了,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年轻健壮的张卫国健步跑过窗前,回头一笑。王秀珍和陈立军坐在天井的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听说他俩最近走得近,像迟来的老来伴。年轻的自己牵着小芳,她咯咯笑着,指着槐树喊:“爸,树上有鸟!”

我跟着小鸟飞向星空,病痛和屈辱都扔在了身后。远处,星辰亮得像学生们的眼睛,我终于自由了。

(第一集完)


03/28/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