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

第三集 烟波江上

芳草萋萋

我坐在客厅里,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在小贾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秀珍阿姨,过年好,身体怎么样了?”那是大年初一,他送来一条红围巾,说是手工织的,暖和得很。我当时回了句“谢谢我干儿子”,心里热乎乎的。

我盯着银行APP上的余额——零,干干净净的零,像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我的手抖得厉害,脑子里全是小贾住院时端来的鸡汤,过年时嘘寒问暖的电话,还有他教我用微信时的笑脸。原来都是假的,他拿走了我一辈子的积蓄,连我的生日都成了他盗窃时的密码。

我抬头看看四周,这间屋子还是当年爹妈留给我的,墙上挂着我年轻时跳舞的照片,那时候我在宣传队,唱歌跳舞,追我的人能排到厂门口。

可如今呢?屋里安静得像个坟墓,连钟表的滴答声都刺耳。我突然想起老周,周明远。他走了,干干脆脆,干干净净地走了,他这是在病痛里自己选的解脱。我呢?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被骗了,还得活着面对这空荡荡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了小学,坐在教室里,旁边是陈立军。那时候他是少先队大队长,红领巾系得板正,总爱跟我争三八线。我偷偷喜欢他,喜欢他跑步时甩开大步的样子。

我更忘不了老周那首诗。那是个春天的下午,老师发现他课本里夹着一张纸条,当着全班念出来:“你笑时春风吹过我的脸/红领巾跳跃像心里的火焰/我愿化作操场上的风/追着你的影子到天边。”全班哄笑起来,我低着头,脸红得像苹果,心里却像被什么点着了。

那首诗没写名字,可我明白,他写的是我。那一刻,青春的冲动和纯真的喜欢混在一起,像操场上的风,抓不住,却又忘不掉。后来知青下乡,我去了云南,他在东北,天各一方,那首诗就成了我心底的一点热。

在农村时,我和同队的知青谈过一次恋爱。后来他被选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走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进城,结果大学毕业后,他娶了教授的女儿。大队支书的儿子老实巴交,打心眼里喜欢我,帮我干农活,打柴挑水,我很感激他。可那时我一心想回城,这段感情就错过了。

回城后,我在工厂宣传队风光过一阵子,追我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可我要考电大,白天工作,晚上复习功课,顾不上来。电大毕业后,我进了江岸区的团委,眼光高了,能看上的人少了,别人給介绍的几个,也没擦出火花。宁缺毋滥中,就这么错过了青春。

其实,退休前,在工作上,把自己忙得风风火火的,平日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自在,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退休后,整天一个人过,开始觉得有些孤单。不过,我试着让自己忙起来,晚上跳广场舞,白天上老年大学,有时还跟团出去旅游过。

只不过这个电子时代发展得太快,我有点跟不上趟。一次买手机时碰上小贾,连声说“阿姨,我来照顾您”。他帮我挑了个便宜又好用的手机,接着教我怎么使用,帮我建微信号。他过年问候、生病探望,我住院时他还跑前跑后,搞得别人都以为他是我儿子。我也这么想,甚至动了念头,身后的一切都留给他。可他呢?悄悄地拿走了我的钱,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看到我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门,陈立军来找我,说带我去江滩公园散心。我没心思,可他硬拉着我出门。走到江边,我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他赶紧扶我,手掌暖得像块炭。我愣了一下,想起小学时他帮我捡红领巾的样子,眼眶一下子热了。

“秀珍,别怕,有我在。”他柔声说道。

我低头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捅了一下。小贾的关心是假的,可老陈这眼神,我知道是真的。

后来我们一起去看老张,张卫国。他又迷路了,站在巷子口喊“冲啊——”,像当年在巷子里为我打架的样子。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神,轻声说:“老张,你当年多威风,现在连自己都忘了。”

陈立军在旁边笑:“这老家伙,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呢。”

我点点头,心里酸酸的。张卫国的日子像一面镜子,照得我害怕——老了,会不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陈立军跟我聊起老周,说当年那首诗被老师念出来,全班哄笑,我低着头,他偷看我一眼。他说:“那句‘追着你的影子到天边’,我到现在都记得。”

我愣了愣,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喃喃地说:“老周那时候多傻啊,可他至少敢写出来。”不是为老周哭,是为自己。周明远走了,我还在这儿,孤独得像个笑话。可老陈的话,像一团火,暖得我舍不得这日子。

立军的女儿小丽回来了。我们忙碌了一天,早早就准备了一桌子家乡的饭菜。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我们家做的糖醋排骨,我特地给她做了一大盘。她看着我和老陈坐在一起,眼神有点怪怪的。后来几天,她看我的眼神就有点不自然。

回国之前,她跟老陈吵了一架,说我图他钱,说我没存款还想赖着他。我路过他们门口,听得清清楚楚。走时她撂下一句:“你要跟她结婚,我和妈就再也不回来!”我没等老陈开口,扭头就走了。

那天夜里,我走到江边看着长江,脑子里乱糟糟的。老周选了解脱,我是不是也该一走了之?眼前滔滔的江水可是我的归宿?

可我想起老张迷路的背影,想起老陈递来的热干面,想起他说“有我在”的样子,我又有点舍不得。我突然很想去西藏,看看拉萨的布达拉宫,俯身朝拜遥远西天佛祖,问问她,我这辈子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天,老陈来找我。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说:“秀珍,咱们一块儿去西藏吧。”

我看着他,眼泪掉下来,接过票,低声说:“好,老陈,咱们一块儿去。”

菩萨显灵了。


晴川历历

我推着购物车在超市转悠,手里拿着一袋打折的大米,算着还能凑几块钱的优惠券。抬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是当年开发区的司机小李。他开着车风光时,我拍拍肩膀就能让他跑遍武汉三镇。可现在,他低头玩手机,假装没有看见我。我赶紧别过脸,也假装看另一边的商品。

车里的大米突然觉得重了点,我自嘲地笑笑:“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现在连超市的账都算不明白。”

退休这几年,我从干部变成了平民。以前在经济开发区一呼百应,众星捧月,后来调到市政府,退下来时还觉得自己能干点什么。可日子一长,我发现没人需要我了。真的应了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趴在沙滩上。

当年老婆从学校公费派遣出国进修后,拿到博士学位,留校教书。开始我们还有书信来往,她一个劲地催我出国。我当时正要从经济开发区调到市政府工作,正值仕途大展的关键时刻,我决定在中国发展。同时劝她回国,国家需要她这样的专业人材。

时间像江水,渐渐冲淡了感情。后来,妻子在外面有了关心她的人。于是我们平静地离了婚。我不怨她,但愿她幸福。

只是小丽,我的心头肉和小棉袄,也不在我身旁了。从小我带着她,一把屎一泡尿,又是爹又是娘,直到高中的时候被她妈接去美国。上了大学后,开始暑假还回来陪我。毕业后,她在纽约找了份财务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就难得回中国看我了。

其间,我去过几次美国,纽约长岛的房子漂亮得像画,一切都像在电影里。开始,女儿女婿开车带着我出去玩,去过拉斯维加斯赌城,到过首都华盛顿,看过尼亚瓜拉大瀑布,可时间一长,人家都忙自己的工作去了。我不会英文,又吃不惯洋餐,整天在屋里晃荡,像个多余的人。外孙出生时,我还飞过去照顾了半年,可时间一长,还是受不了国外的“好日子”。我的根到底在中国,我的肠胃只属于武汉。

那天我从美国回来,路过秀珍家门口,看她被小贾扶着出来买菜。小贾那小子油嘴滑舌,我早看他不对劲,跟照顾老张的小赵完全不一样。我敲过几次边鼓,说一个人那么付出,难道不图你什么?提醒秀珍小心。可当局者迷,她总笑我多心,说小贾是她干儿子,比亲生的还贴心。

直到后来她被骗了,存款全没了,才明白过来。我陪她去派出所报案,回来的路上买了碗热干面给她。她吃着吃着,眼泪掉进碗里,我轻声说:“别怕,有我在。”她没抬头,可我知道,她听进去了。

秀珍被骗那阵子,我心里也不好受。还记得退休后,那股失落劲儿还没散,是她拉我去老年大学学摄影,带我到江滩公园采风,去湿地拍鸟。路上她摔了一跤,我扶她起来,手掌贴着她的胳膊,那一刻我想起了小学,她低头系红领巾的样子。

再后来我们跟旅游团去了新疆、海南,看江南园林,走丝绸之路。我拿着相机拍一路的风景,孤独感慢慢就淡了。那天在江边,她说想去西藏,我心里一动,觉得这日子还有盼头。

老张又迷路了,我和秀珍找到他时,他又站在巷口喊“冲啊——”。我笑着跟秀珍说:“这老家伙,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英雄。”

她点点头,眼里有点湿。我想起小时候,老张在巷子里为她跟人干架,我站在旁边喊加油,老周躲在角落写诗。那首诗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你笑时春风吹过我的脸/红领巾跳跃像心里的火焰/我愿化作操场上的风/追着你的影子到天边。”

老师念出来时,全班哄笑,我偷看她一眼,她脸红得像苹果。我喜欢她,可没老周那文采写诗,也没老张那力气打架。后来老周走了,我才明白,他那首诗不只是青春,是他一辈子没说出口的心。

那天晚上,我跟秀珍聊起这事儿。我说:“老周那句‘追着你的影子到天边’,我到现在都记得。”

她愣了愣,低声说:“他那时候多傻啊,可他至少敢写出来。”

我笑笑,心里却酸得厉害。老周选了解脱,我和秀珍还在这儿,守着这点余温过日子。

小丽回来了。她注意到我跟秀珍的关系,我们也没有打算瞒着她。小丽说秀珍阿姨是图我钱,她被骗光了存款,还想赖着我。我解释说,秀珍有退休工资,有自己的房,不靠我。

可小丽又提出一个理由,说她妈跟那个男人离婚了。想退休后回国跟我复婚,要是秀珍在这儿,这事就黄了。

我想跟她说,我跟你妈这么多年不在一起,早就没有感情了。你妈是个好人,可是感情这个东西,有它自己的逻辑。可是小丽听不进去。最后,她撂下一句:“你要跟她结婚,我和妈就再也不回来!你要秀珍阿姨,还是要我们,你的亲人?”

我一时无语,愣在原地,看着墙上小丽小时候的照片,心里像被撕开一道口子。

夜里我给前妻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只剩语音信箱的冷冰冰提示音。她在美国有了新生活,早就不回头了。可小丽想要个完整的家,我知道。多年来,我欠女儿就是这个,这是我心底的无法弥补的一个愧疚。

我站在阳台上,看武汉的夜景,想起老周自杀时的果断,想起老张迷路时的茫然,再想想秀珍吃热干面时掉泪的样子。我应该珍惜当下,我不能不管她,她不是我的负担,是我今后的伴。

第二天,我买了张去西藏的火车票,敲开秀珍的门。我说:“秀珍,咱们一块儿去吧。”

她看着我,眼泪掉下来,接过票,点点说:“好,老陈,咱们一块儿去。”

我心里终于踏实了。小丽那边,我告诉她,我不结婚,让她有着一线希望。我这边,就这么跟秀珍搭伙过日子,互相照应。我要实实在在的感情,不要那个虚头八脑的证件。小丽想要的家,我给不了,可我自己的路,我得走下去。

那天我们俩坐在沿江大道的大堤上,远处飘来广场舞的音乐和江汉关的大钟声。

老张的身影走过去,口里喊着“冲啊——”像那个当年在巷子里为她拼命的少年。

耳边仿佛又响起老周那句诗:“我愿化作操场上的风,追着你的影子到天边。”

秀珍,她眼里的泪光映着江水,低声说道,老周走了,老张忘了,可我们还在,守着这点余温,一块儿走向拉萨的天边。

我在心里说:同心里18号,你开始了我们的童年,也书写着我们的晚年。

(第三集完)


03/31/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

日暮乡关

第二集:乡关

“日暮乡关何处是?”的下一句是什么?

这还是周明远教我的唐诗《登黄鹤楼》,原来我背得很熟的。别人说我得了阿什么海默病,瞎说。人老了,记忆力有些衰退,很正常嘛。

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明远从小就喜欢在屋里看书,不像我,喜欢到外边跟小朋友玩。那次他学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说是我们武汉人不会读这首诗,很丢人。教我们,楼下的陈立军、王秀珍,当然还有隔壁的我,一起朗读。后来我们都会背诵了。

风吹过脸,凉飕飕的,像战场的硝烟。我站在哪儿?

一个宽敞的弄堂,两边是两层砖木结构的红砖房。石库门式门头、黑瓦坡顶,部分门窗带有西式装饰。这是我们从小生活的地方。这几年一些老宅经过改造,成为文艺小店、咖啡馆或工作室。虽然仍保留着原有的生活气息,但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熟悉又陌生。

巷口,热干面摊吆喝着,“面窝伏子酒热干面——”我摸摸脑袋,我的军帽呢?

有人喊我:“张卫国!”

“到!”我一个立正回答。

“向后转。目标——同心里18号。齐步走。”多么熟悉的军营生活。

我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回过头一看,一个年轻伢,有些脸熟。他拉我胳膊,我跟着走,鞋底踩石板,咔哒咔哒,像步枪响。

明远呢?他咋不来接我?我问他:“老周在哪儿?”

那伢叹气:“张大爷,周老师走了。”

老周走了,到哪里去了?我皱眉,风吹过来,大槐树的叶子摇晃着他模糊的身影。身边的这个伢……哦,想起来了,这不是老周请来陪我的小赵吗?


小赵平时对我很好,总是耐心听我唠叨,而且还知道我习惯了部队的点名和敬礼,每次一喊口令,就可以找到我。现在这样的年轻人难得找了。

屋里闷,电视机嗡嗡响。我蹲墙角,炮声轰隆,喊:“老李,机枪架好了没有?”耳朵疼,硝烟呛鼻子。

睁眼,什么炮声,是电视。我愣住了。1985年,中越边界线,山上草地染红,我背着老李跑,腿软得像棉花。老李呢?我摸床边,空的,有点冷了。老婆的枕头被子都叠的好好的。人呢?

老婆原来身体很好,我们早上经常到江滩公园跑步。我最喜欢她做的排骨藕煨汤。在战场上休整的日子里,好想喝那一口。

电话响了,小刚说:“老爸,今晚要跟客户应酬,晚上的视频就不打了。你还好吗?哦,那就好,明天我们再视频。我先挂了。”电话开始静默,像是冲锋前所有无线电的静默。

电话呢?我翻抽屉,翻床底,小赵跑进来:“张大爷,您儿子在外地呢。”我点头,小刚小时候跟我下象棋,怎么一下子不见了。脑子雾蒙蒙,抓不住棋子。

老婆卧床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前些年她上公共汽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住院不久就不行了,比我先走了一步。

咦,小刚不是在武汉大学读研的吗?下象棋他下不过我,读书脑子蛮灵光的。后来考上武大,读的计算机专业。听说研究生学的是人工智能。毕业后开始创业,然后他就去了深圳。


记不得复原回来后的第几年了。肩膀酸,我扛着货,在运输公司工作。汗滴地上,啪嗒啪嗒。运输公司里灰尘呛鼻,老板喊:“老张,快点,别磨蹭!”那个有钱人抽烟,斜眼看我:“干活麻利点!”呼来喝去的,像叫一只狗。

咬咬牙,麻袋压得背弯了,心里窝着一团火——狗日的,老子们流过血,立过功,打仗死了那么多战友,难道保卫你们这帮人?我攥拳,头晕,眼前晃,记不得什么时候的事了。

小刚在视频中跟我下棋,开始我下不过他,不过到最后总是我赢。他跟我说,围棋的冠军是个什么阿尔法狗。鬼才相信,机器狗只会在地上汪汪叫,怎么会下棋?

头疼,疤痒痒。我摸着床,前进……山洞,黑乎乎,敌军指挥部。地图摊桌上,发报机滴滴响。枪声,我喊:“老李,炸了它!”火药味刺鼻,我一扣扳机,枪榴弹射进洞里,火光一冒,轰,洞塌了。子弹擦头皮飞,血流一脸,耳朵嗡嗡。

我背老李爬出去,石头砸腿,疼得喊不出声。一个班十个人,就剩我俩活着。因为深入敌后,端了对方一个指挥部,部队奖励我,给我记了一个三等功,军功章,红绸子裹着,小盒子包着,可珍贵了。

“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老婆这首歌唱得可好听了。一低头,手上空空的,军功章呢?我翻箱倒柜,喘着气。翻到一张泛黄的合影,我们四个人,老周和我在后排,前排的立军和秀珍笑得灿烂。


小赵跑进来:“张大爷,别找了,那盒子让小刚收起来了,他怕您弄丢。”

我愣住,眼前晃过老李的脸,血糊满面,又晃过老婆叠好的被子。原来,这些都不属于我了。

小赵叹气:“张大爷,您歇一下子吧。”歇什么歇?冲啊 —— 咋连老李的脸都记不清了?

床上一股难闻的味道,是小便弄脏了被子,湿糊糊。我想擦,拿了一块枕巾,忘了怎么弄。

小赵拿抹布,擦啊擦,说:“没事儿,张大爷。我爷爷也当过兵,他常说老兵最苦。”

我低头,脸上发烫,尿床,有点掉底子。

昨儿我跑出去,光身子,裤子也没穿,喊:“冲啊,敌人来了!”巷子里人笑,拽我回来,我站那儿,风吹得冷。

小赵一边换床单,一边嘀咕:“还是老周走得干脆,不像您这样遭罪。”我迷糊:“老周怎么不来看我?”

他愣了愣,眼低下去,没吭声。我坐在新换的床单上,老周的脸模糊了,只剩那副眼镜框,在记忆里晃荡。

巷子转角,我走啊走,槐树影子晃,风吹得像哨声。这是哪儿?


有人拍我肩:“老张,走,回家下棋。”我抬头,老陈,像我们班长,脸黑乎乎。

我跟着他,鞋踩石板,咔哒咔哒。隔壁婆婆端碗热干面,我吃了两口,好吃,抬头:“老周呢?”

她眼圈一红:“他走了。”走哪儿?我点头,筷子掉桌上,忘了。

老陈陪我下棋,我走了一步好棋,把“相”飞过了楚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我们继续下着。棋盘变成军用地图,我喊:“老李呢?”老陈拍我肩:“在这儿呢。那年你背老李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没了。”啊,老李在身边就好。

眼泪淌下来,有点烫,像阵地上的爆炸后的烟雾。可风一吹,脑子乱了,我军的排炮轰隆,山头上火光冲天,地震山摇。张着咀,捂住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炮停了,我喊:“老李,冲啊!”

跑进来的是小赵,拉着我胳膊:“张大爷,没事。”我挣扎,拳头挥空,忘了自己在哪儿。

早上,我坐床边,窗外风得槐树哗啦哗啦,影子乱晃,像江上烟波。陈立军和王秀珍在楼下厨房忙活,锅铲叮当响,香味飘上楼来。

立军喊了声:“秀珍,盐够不够?”她笑笑,低头切藕,没应声。我迷糊想,这俩人啥时候这么默契了?听说老陈的女儿小丽要回来,红烧鱼、粉蒸肉、排骨汤、糯米圆子,摆了一大桌子,像小时候过年似的。

我眯着眼,记起立军小时候追着秀珍跑,喊她“上海妹子”,她红着脸拿扫帚赶他。后来听说他们好上了,我咧嘴笑——知根知底,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只是老周咋不来凑这个热闹?


小时候,逢年过节,我们几家人的小孩子,楼上楼下的乱串,吃了你家吃我家。

王秀珍的老家是上海人,过年要做鸡蛋饺子和糖醋小排骨。我总是偷偷地在楼下厨房里,夹一块又甜又酸的小排骨。陈立军老家是四川的,他爸妈做的鱼香豆腐和夫妻肺片是我的最爱。

后来我们长大了,年味也渐渐地淡了。只有立军和秀珍还是保持过年的传统菜肴,我和周老师从楼上将我们的年菜拿下去分享。老周家是地道的湖北沔阳人,一定要做一全套的沔阳三蒸,粉蒸肉红红的糯糯的,入口就化了。老周走了,今年还有红红的粉蒸肉吗?

在武汉长大的我,口味早就武汉化了。热干面、面窝、伏子酒、三鲜豆皮、油条、豆浆、烧麦是家乡的味道。虽然我们家是北方人,南方菜做不来,但是酸菜粉丝肉和饺子是我们的拿手菜。他们都不会包饺子。每年我都会在腊月二十八,将包好的饺子送到楼上楼下的邻居家。大年三十,大家都煮一锅热腾腾的饺子。

小丽回来了吗?立军和秀珍上楼来。立军端着一碗排骨藕汤上来,粉色的藕块在汤里发出特有的香味。

“老周,一起来喝藕汤啊。”我嘀咕着。眼前晃过那年战场休整是,硝烟散尽,老婆端汤站在帐篷外,笑得暖。一眨眼,她不在了,只剩老陈低声说:“老张,来喝藕汤啊。”藕汤热乎乎的,好香。

秀珍跟在后头,手里端着一盘糖醋小排骨,嘴角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瞥了立军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光。

有人陪着,心里暖乎乎的。就像上次我一个人跑到六渡桥,被民警发现。好在我身上有块牌子,是周老师给我写的,上面有地址和电话。记得是立军和秀珍将我领回家。现在老周走了,立军和秀珍还在,日子仿佛流过的江水,兜兜转转,他们的影子还在江面上晃荡。

立军收拾碗筷时,秀珍忽然小声说:“小丽回来,问问她那事儿咋办。”立军手一顿,没吭声。

那事儿是啥?别人说我得了健忘症,我不信。他俩从来不认为我有什么病。还夸我的记忆好得很。

啊,我想起来了。周老师教我的《登黄鹤楼》上一句是;“日暮乡关何处是?”,下一句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对!对!”立军和秀珍一起点头。

(第二集完)


03/29/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