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

第一集:日暮

窗外的阳光被铁栅栏切成碎块,洒在武汉协和医院住院部的地板上,像一摊摊干涸的血。

我侧身躺在床上,我侧身躺在床上,床头写着我的名字“周明远”。

我盯着吊瓶,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滴答声像是给我倒计时。呼吸机呼哧作响,消毒水味混着楼下热干面摊的香气钻进鼻子里,可我连喘口气都觉得累。医生说我这是“晚期肺癌”,听着像是判了死刑,可这死刑还得慢慢熬。


我闭上眼,想逃开这冰冷的病房,却听见隔壁床的老张翻身嘀咕:“老李,机枪架好了没有?”

老张是我同心里18号的老邻居,复员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如今被阿尔茨海默病折腾得人不人鬼。他眯着眼,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老周,机枪架好了没有?敌人要冲上来了!”

我本想抽出手,可他眼神清亮,像真回到了战场。我愣了愣,低声应:“架好了,老张,别慌。”他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可没过两分钟,又忘了我是谁。

前天他大便失禁,弄得病房又脏又臭,护士忙着清理,他却趁人不注意,光着身子跑出去,嘴里喊着“冲啊”,被保安拦回来。我看着他,心一沉:他连裤子都管不住,我要是也这样,还不如早点走。


小芳下午来了,手里提着苹果,身边带着她三岁的小孙子。小孙子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她低声哄:“别吵,爷爷休息呢。”她坐在床边,削苹果的刀声刺耳,我盯着被褥,那股酸味钻进鼻子——昨晚又失禁了。她削好一块,送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可嚼了两下就咽不下去。

我想起教书那会儿,讲屈原的《离骚》,告诉学生“路漫漫其修远兮”,要做有尊严的人;又讲李白的《将进酒》,豪气冲天,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老了要学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如今,我连苹果都吃不动,尊严早没了。是不是应该讲杜甫的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了?

女儿抬头看我,勉强笑笑:“爸,多吃点。”

我哑着嗓子说:“小芳,回去吧,别在这儿耗着。”

她摇摇头:“爸,我再待几天,回美国前多陪陪你。”她攒了三年假带孩子回来,可我看着她疲惫的眼神,只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夜里更难熬。尿袋挂在床边,滴答滴答地响,装满了我的屈辱。小芳睡前帮我换被子,不小心碰翻了尿袋,液体淌了一地。

她慌忙拿纸擦,低声嘀咕:“爸,又弄湿了床……”顿了顿,她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疲惫和自责。

她没恶意,可这话像刀子捅进我心口,也刺痛了她自己。

我低头躲开她,哑声说:“别管了,睡吧。”

她愣了愣,眼里闪过慌:“爸,你别这么说,我不嫌弃。”

可她越这么说,我越觉得自己像个废物,连累了她这一个月假期的最后时光。连答应带小孙子到东湖去玩,登黄鹤楼的许诺也耽误了。


那天夜里,我又翻看了手机上的东西——瑞士、荷兰、比利时这些地方有“尊严死法案”,有专门的临终关照设施。老人能安详尊严离开。我看过一个案例,一个老太太,癌症晚期,笑着跟家人告别,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就闭上眼走了。

我攥着床单想:凭什么他们行,我不行?一辈子教书育人,循规蹈矩,到了最后时刻,我不想这么没有尊严的赖活,靠着插管和输氧续命。出生的自由我没有,难道我唯一可以掌控的权力——死亡也不能拥有吗?我红着眼,盯着天花板,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要安乐死。

第二天,主治医生李晨来查房,我鼓起勇气说:“李医生,我想安乐死。”他推了推眼镜,轻声劝:“周老师,再坚持一下,治疗还有希望。”

我打断他:“活着没尊严算什么活着?我疼得睡不着,连大小便都管不住,这日子还有啥意思?”

他沉默了会儿,叹气道:“我在国外见过安乐死,走得安详,可这儿不行,法律不许。”他拍拍我肩,眼里满是无奈。

“那我还能撑多久?”我控制不住自己,低吼。

他没答,只是摇了摇头。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空。


老张那天清醒了一瞬,拉住我手:“老周,别走啊,那年咱俩一起改卷子,你还骂我字丑。”

我挤出笑:“好,我不走。”其实,他哪里跟我一起改过卷子呢?都是听我讲的。

可他下一秒又忘了,嘴里喊着“老李”。我看着他,心想:他这样活着,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可不能落到这步田地。

我受够了住院的不堪,央着小芳:“带我回同心里吧。”她拗不过,扶我回了18号。

我给她三天时间带外孙出去玩,一天到东湖的梅园,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当然还有环湖步道和楚城。第二天登黄鹤楼,看龟蛇锁大江,极目楚天舒。第三天到江滩公园早看日出,晚看长江的夜景,一座现代化光影的城市。这也是我做外公为他所作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三天是小外孙回中国最高兴的日子。但愿,多年后,他还记得武汉的山水和风景,还记得我这个外公。

第二天小芳就得回美国,她临走前请了个护工,每天来给我做饭换药,打扫清洁。

走前,她预感这大概就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别。她在床头盯着我,仿佛将我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我强做笑颜,努力轻松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到了美国,好好过日子。我没有事。”我要给她一个最后的好印象。

女儿走后,家里就剩我和护工小刘,屋里安静得像个坟。我靠在床头,看着墙上她幼儿园的照片,上小学时演出的舞台照,中学春游站在梅花下的笑脸,还有她高中奥数比赛的奖状。最后停留在这几天她带着外孙游玩是拍的照片。

脑子里浮现出她小时候,我拉着她在这同心里的巷子里跑,她指着对面的大槐树喊:“爸,树上有鸟!”如今,她走了,我却只能在这儿等生命的结束。

夜里,四周静得只剩我的呼吸。我坐在床边,我从枕头下掏出药瓶 —— 三个月前,我跟护士说“睡不着”,一点点攒下这些白色的小药片,如今攒够了解脱的分量。

我环顾房间,桌上的课本、窗外的槐树,像在跟我告别。

倒出所有的药片(唑吡坦片),低声数:“一、二……二十……够了。”手抖着把它们送进嘴里,一口水咽下。

药片咽下,苦味在舌尖散开。腿渐渐麻了,耳边嗡嗡作响。我仿佛听见年轻时的自己站在讲台上,学生们跟着我齐声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风轻轻吹过操场,我的心跳慢下来,《汉阳门花园》的旋律再耳边响了起来:

冬天腊梅花
夏天石榴花
晴天都是人
雨天都是伢

汉阳门的轮渡
可以坐船去汉口
汉阳门的花园
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

床头柜上,遗书摊开:“这是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关,我想为自己走出一条路,也试图为后人开道。”

好了,人生的事情都了了。我该走了……

风吹槐树,树影在窗上晃,我轻得像一阵风,飘在半空。低头看自己安详的脸,像睡着了一样。

我飘出窗户,飞进同心里。小贩吆喝着:“面窝伏子酒热干面——”

我笑了,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年轻健壮的张卫国健步跑过窗前,回头一笑。王秀珍和陈立军坐在天井的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听说他俩最近走得近,像迟来的老来伴。年轻的自己牵着小芳,她咯咯笑着,指着槐树喊:“爸,树上有鸟!”

我跟着小鸟飞向星空,病痛和屈辱都扔在了身后。远处,星辰亮得像学生们的眼睛,我终于自由了。

(第一集完)


03/28/2025 初稿于瓦蓝湖畔

生命的回声

回声连接

2030年的华盛顿联合车站(Washington Union Station)。

候车大厅里人声鼎沸,像一首永不停歇的交响乐。

芸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手里握着一枚xAI芯片,屏幕上闪烁着“回声站:连接准备”的字样。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芯片边缘,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旧物。

旁边的阎坐在长椅上,低头盯着地板,双手紧握,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重量。广播里传来一列火车的到站通知,机械而冷漠:“美铁东北走廊线,准点到达。”

可他们的旅程不在任何时刻表上。

五年前,14岁的麦在这个车站附近结束了生命。不是大厅里,而是更远处,铁轨旁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那天是个雨天,他穿着那件蓝色外套,背着书包,像要去上学,却再也没回来。警察找到他的日记,里面写着:“你们把痛苦写得那么好,为什么让我活在里面?”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芸和阎的胸口,五年了都没拔出来。

“我想再听他说一次妈妈,”芸低声说,声音几乎被人群吞没。她的眼角湿润,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像在哄自己。阎抬起头,喉咙动了动:“我只想问他,我错在哪里。”他的声音沙哑,像被时间磨砺过的石头。

他们听说过“回声站”(Echo Station) —— xAI的最新技术,能通过死者的数据重建一个虚拟意识,让活着的人再见一面。有人叫它“告别舱”,有人骂它是“骗局”,但对芸和阎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芯片是朋友从实验室弄来的,还没正式上市,说明书上写着:“每次连接30分钟,过度使用可能损害心智。”芸不在乎,阎也不在乎。

她按下启动键,屏幕亮起,耳边传来轻微的嗡鸣。阎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像在确认彼此还在这里。

世界模糊了,车站的喧嚣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的黄昏光。他们站在一个空荡的站台,铁轨延伸到远处,天空像被水彩晕染过,空气中有雨后的清香。一列火车停在不远处,车门紧闭,像在等待永远不会来的乘客。

“你们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雾中传来。麦走近,穿着那件蓝色外套,书包斜挎在肩上。他的脸还是14岁的模样,眉眼清秀,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像小时候偷吃饺子时那样。可他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得像一面湖,深不见底。

芸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麦……”她伸出手,想抱住他,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像隔着一层玻璃。麦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她:“妈妈,别哭,我没事。”他的声音温暖,却遥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声。

阎往前一步,声音发紧:“为什么,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想问更多——为什么不反抗学校的AI,为什么不跟他说压力,可话到嘴边只剩这句,像个笨拙的父亲。

麦低头,看了看站台上的铁轨,又抬头看向黄昏的天空:“告诉你们也没用。AI早就算好了,我不适合活着。”他的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小事,可每个字都像针,扎进芸和阎的心里。

芸摇摇头,声音颤抖:“你适合活着,你是我们的麦。”她想起他小时候,雨天窝在沙发上看书,笑着说“妈妈,雨像在唱歌”。那时的他多快乐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麦笑了,这次笑得有点像从前:“快乐过,但不够。你们不懂,AI让我活得像个程序——成绩要高,幸福要满分,连朋友都是算法挑的。我累了。”他顿了顿,指向那列火车:“我不会上车,爸,妈,别逼我回去。”

站台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屏幕角落跳出提示:“剩余时间:27分钟。”芸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那我们聊聊吧,麦。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她知道时间不多,可她想听他说,哪怕只是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麦看着她,又看看阎,点点头:“好。不过别问我为什么,问我记住了什么。”他坐在站台边,拍拍旁边的空位,像在邀请他们一起看夕阳。


三个瞬间

“回声站”的站台上,黄昏的光柔和地洒在铁轨上,像一层薄纱。麦坐在边缘,双腿悬空,轻轻晃着,像小时候坐在家里的秋千上。芸和阎并肩坐下,风吹过,带着一丝雨后的清凉。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远处火车的低鸣,像在提醒时间正在流逝。屏幕角落的倒计时跳到“剩余时间:25分钟”。

“好吧,”麦打破沉默,抬头看向天空,“你们想知道我记住了什么,对吗?”他的声音轻快,像在讲一个老故事,可眼里藏着什么,让芸觉得陌生又熟悉。

芸点点头,握紧阎的手:“嗯,麦,告诉我们。”她努力让语气平稳,像从前哄他睡觉时那样。阎没说话,只是盯着麦的侧脸,像在找回那个他以为认识的儿子。

麦低头笑了笑,手指在站台边缘划出一道无形的线:“我有三个瞬间,真的幸福的瞬间。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他顿了顿,看向父母,“你们猜猜是什么?”

芸的心跳加快,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麦五岁时在车站等火车,笑着喊“妈妈快看”,还是八岁那年一家三口在雨天包饺子?她试探着说:“是那次我们一起去看火车吗?你特别开心。”

麦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不是。那是你们的开心,不是我的。”他的话像一阵风,轻柔却刺痛。阎皱起眉,低声问:“那是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像在抓住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

麦深吸一口气,开始说:“第一个,是我十岁那年,在车站看落叶。那天是秋天,风很大,黄叶子从树上掉下来,像在跳舞。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没人管我,AI也没盯着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活的,不是个数字。”

芸愣住了。她记得那天,麦放学晚归,她还责怪他不该乱跑。可原来,他在那儿找到了什么她没给他的东西。

阎低声喃喃:“落叶……我怎么没注意。”

麦没理会,继续说:“第二个,是十二岁那次,我一个人在街角吃冰激凌。草莓味的,夏天的阳光下,冰激凌化得太快,滴在手上,黏糊糊的。我没朋友陪我,AI也没给我发消息催作业。那天真热,我舔着冰激凌,觉得世界没那么热闹和喧嚣,一切都安静和凉快下来了。”

芸的眼泪又涌上来。她想起麦那段时间总是一个人出门,她以为他在躲学校的压力,却没问过他在想什么。她哽咽着说:“我该陪你的,麦。”

麦转头看她,眼神温柔:“不用,妈妈。那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他的声音像在安慰,可芸的心更沉了。

“第三个呢?”阎问,声音沙哑,像在强撑。他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

麦看向远处的火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第三个,是十三岁那年,下雨天,我坐在窗边听风。不是雨声,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在低语。我关了AI助手,关了所有通知,就那样听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可以停下来,不用跑,不用证明什么。”

站台上的风停了,天空更暗了些,像在回应他的话。屏幕提示:“剩余时间:20分钟。”芸擦掉眼泪,声音颤抖:“麦,这些……为什么不是我们?我们没给你幸福吗?”

麦转过身,第一次正视他们:“你们给了我很多,妈妈,爸爸。我知道你们爱我。可你们的幸福是大房子、好成绩,是AI说‘一切正常’。我的幸福是小的,小到你们看不见。”他顿了顿,笑得有点无奈,“AI让我活得像个程序,可我不是。我想要的,是停下来,回到我自己。”

阎的拳头握得更紧,他想反驳,想说“你还小,不懂”,可话到嘴边变成了:“我逼你太狠了,对吗?”他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麦点点头:“有点。但不是你的错,爸。AI比你更狠。”

芸伸手想碰他,却又停下:“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关掉那些AI,我可以……”她没说完,眼泪已经止不住。

麦看着她,声音轻得像风:“妈妈,你关不掉的。学校有,朋友有,连空气里都有。我跑不掉,只能停下来。”

站台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空洞而悠长。麦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别难过,我有这三个瞬间,够了。比很多人多。”

芸和阎对视一眼,他们想说更多,想问更多,可时间在倒计时。屏幕闪烁:“剩余时间:18分钟。”麦退后一步,挥挥手:“聊点别的吧,剩下的时间,我想听你们说。”


最后的回响

“回声站”的站台上,黄昏的光渐渐淡去,天空染上一抹深蓝,像在预告夜幕的到来。麦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蓝色外套的口袋里,微笑着看父母,像在等他们开口。

风吹过,铁轨旁的火车依旧沉默,车门紧闭,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屏幕角落的倒计时跳到“剩余时间:18分钟”。

芸深吸一口气,擦掉脸上的泪痕。她看着麦,努力挤出一个笑,像从前哄他睡觉时那样:“你的三个瞬间,真好。落叶,冰激凌,还有风声……我都记住了。”她的声音轻柔,像在怕惊扰什么。

她顿了顿,低声说:“我也有一个瞬间,想告诉你。”

麦歪着头,眼神好奇:“哦?是什么?”

芸的目光柔软下来,像是陷进回忆:“你六岁那年,有一天晚上突然下雨。你跑来敲我的门,说‘妈妈,雨在唱歌,快听’。我抱着你坐在窗边,你靠在我肩上,笑得那么开心。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都在唱歌。”她说到一半,眼泪又涌上来,“我以为你一直都那样幸福。”

麦静静地听着,点点头:“我记得那天。雨确实像在唱歌。”他笑了一下,像是安慰她,“那是个好瞬间,妈妈。只是我的不一样。”

阎一直沉默,此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我也有一个。”

他抬头看向麦,眼神复杂,像在找回什么丢失的东西,“你八岁那年,我带你去看火车。不是在这儿,是个小站。你指着铁轨问我,‘爸,火车去哪儿了?’我说‘去很远的地方’。你眼睛亮亮的,说‘那我也要去’。”他顿了顿,喉咙哽住,“我以为那是你的未来,不是……不是这样。”

麦看着他,眼神温柔却遥远:“我也记得,爸。那天挺好的。可我后来发现,火车不带我走,我就得自己走。”他的话轻得像风,却让阎的肩膀微微一颤。

站台上的空气静下来,只有远处火车的低鸣,像在低语。屏幕提示:“剩余时间:15分钟。”

芸咬紧嘴唇,声音颤抖:“麦,我们爱你,比什么都重要。我们试过让你自由,也试过管你,可都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麦走近一步,蹲下身,平视他们:“我知道你们爱我,妈妈,爸爸。我从没怪过你们。只是……”他停了停,像在找合适的词,“AI让我活得像个零件,要装进他们的机器里。可我不是零件,我是麦。我想停下来,听风,看叶,哪怕只是发呆。那是我想做的。”

阎的拳头松开又握紧,他低声说:“我该关掉那些AI。我以为那是帮你……”他的声音断了,像被自己的话噎住。

麦摇摇头:“你关不掉,爸。学校有,街上也有,连我的影子后面都有。我跑不掉,只能停下来。”

芸伸手,这次没停下,尽管触感冰冷,她还是假装抱住他:“那你现在幸福吗?停下来以后?”她的眼泪滴在站台上,像雨点。

麦没躲,声音轻得像耳语:“嗯,有点。没了AI,没了跑,我可以发呆了。”他笑了一下,“不过我有点想你做的饺子,不太咸的那种。”

芸破涕为笑,点点头:“好,下次我再给你包。”可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不会有下次了。

阎低声插话:“我也可以讲火车故事,像从前那样。”他的声音沙哑,像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麦站起来,退后一步:“不用了,爸,妈。你们已经给了我很多。”他看向那列火车,天空更暗了,风里夹着一丝凉意。

屏幕突然闪烁,跳出一行字:“系统检测到数据波动,剩余时间:10分钟。”麦的声音顿了顿,带上一丝机械的回响:“看来时间不多了。”

芸慌了,站起来:“麦,再说点什么吧,我还想听。”阎也站起身,眼神急切:“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记得《西西弗神话》里的那句话吗?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过,无异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在十四岁之前,我就已经对此进行了大量的思考。”

麦看着他们,笑得像从前:“不过,该做的,你们已经做了。我没事,只是在思考后,做出了我的抉择。”他的身影开始模糊,像被风吹散的雾。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小雨,细密而安静。忽然,一道电光闪过,之后是一声雷击,站台随之震动了一下。屏幕尖锐地响了一声:“连接不稳定,即将终止。”

“麦!”芸喊了一声,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麦的声音从雨中传来,温暖而遥远:“别再来了,妈妈。听听雨吧,像在唱歌。”然后,一切都静止下来。

现实的车站大厅轰然涌入,芸和阎站在原地,手里的芯片暗下去。人群川流不息,广播还在重复着列车的到站通知。


雨后的站台

联合车站的大厅里,时间仿佛从未停过。

芸和阎站在原地,手里的xAI芯片已经暗下去,像一块冷却的石头。人群从他们身边涌过,有人拖着行李箱,有人低头看手机,广播里还在重复着列车的到站通知:“美铁东北走廊线,准点出发。”可他们的旅程已经结束,或者说,刚刚开始另一种方式。

芸低头看着芯片,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轻声说:“他在听风,我们没听到。”她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麦解释什么。

阎握着她的手,手指微微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地板上。他低声说:“他幸福过,只是我们不懂。”

走出车站,夜色已经笼罩华盛顿,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气。街灯映在地面上,像一片片破碎的光。

芸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你说,他现在在哪儿?”

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在某个站台,听着风,吃着冰激凌。”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笑意,像在想象那个画面。

芸点点头,眼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就好。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好。”

他们并肩走回家,脚步慢得像在拖延什么。公寓的客厅还是老样子,沙发上还留着麦小时候弄的墨水渍,窗台上放着他八岁时画的一列火车。

芸走进厨房,拿出一块饺子皮,喃喃道:“不太咸的那种,他喜欢的。”阎走过来,低声说:“我来讲火车故事吧,像从前那样。”

他们停下来,笑了笑,把饺子皮放回冰箱。芸靠在阎的肩上,低声说:“我们试过了,对吗?”阎点点头,喉咙哽住:“嗯,尽力了。”

几天后,芸重新翻开麦的日记,找到他写那三个瞬间的页码。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清晰得像昨天刚写下。她读着“落叶”“冰激凌”“风声”,眼泪滴在纸上,把墨水晕开。

她拿起笔,在旁边写下一行字:“雨夜的歌声,我和你的。”然后合上日记,放在窗台,旁边是那列火车画。

窗外又下起小雨,细密而安静,像在唱歌。

芸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回头对阎说:“你听,麦说得对,雨像在唱歌。”

阎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低声说:“嗯,像那天晚上。”

那天在站台,麦说“别再来了”,他们决定听他的,没有再打开“回声站”的芯片。

可生活还得继续,他们开始在匆忙中停一下,像麦那样——听听雨,看看叶,哪怕只是发呆片刻。他们带着这些小小的瞬间,换一种心情,继续走下去。

车站的火车继续开往远方,而他们的站台不再只是那个黄昏,而是每一个停下来呼吸的日子。


03/26/2025 初稿 瓦蓝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