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行: 上海的下午

从宁静肃穆的周公馆走出来,阳光刚好落在思南路的梧桐枝叶间。风吹过,仿佛旧时代的余温仍在空气里悄悄流动。脚步重新落在地面,那份凝重便自然化开——继续压马路,是在上海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万国旗下市民生活

沿街可以看到老式的窄巷里弄,里面停放着现今老百姓代替自行车的小电动车。那些狭窄的石库门里弄,与我记忆里武汉“同兴里”的旧影,一下子便重叠了起来。

这种相似绝非偶然。它们都是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中西合璧之作,是两座城市市民生活最具体、也最温暖的肌理。走进去,那种被岁月压紧的空间感、人与人贴得很近的亲密感,会让人分不清自己身处哪座城市,甚至哪一个年代。走在其中,那种被岁月打磨过的逼仄与亲密感是相通的。

不同的是,今日上海的里弄门口,空调机器如新生的果子般挂上墙壁,二楼窗外的晾衣杆依旧伸得笔直。啊,好久没有看到这种老百姓的生活气息了。这是最精彩的时代叠影。

石库门、晾衣杆是过去的底片,承载着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和公共生活气息;而空调机则是当下的像素,是现代生活需求对历史空间的“侵入”与“嫁接”。它们——一张张叠在一起,说明这些老建筑并非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依然充满生命力的生活容器。

在自忠路黄宾虹的旧居前的马路上,居然也可以看到这些从屋里伸到窗外晾衣架,甚至延申到人行道上。这些“万国旗”,是里弄生活一道标志性的、带点可爱“霸道”的风景线。它展现了市民在有限空间里对生活领地的极致利用,它们告诉我:在这里,生活永远比规整的城市规划更有力量。

那一刻,我仿佛走在五六十年代的武汉。这种感觉并非指物质形态的完全一致,而是那种由相似的建筑格局所孕育出的、紧密的邻里关系和市井生活气息,瞬间打通了两座城市、连接了不同时代。这种“穿越感”,是任何精心打造的旅游景点都无法复制的。

从周公馆的“大历史”走出来,一头扎进上海里弄的“小生活”里,正是上海这座城市最迷人的地方。


蔡澜·沙漏·品牌

压马路一路兴奋,过了午餐时间。路过是一家叫“蔡澜”的餐馆,便走了进去。虽已过午,店里依旧热闹,即使过了饭点依然需要排队等待。

一打听,才知道这家“蔡澜”港式点心专门店,在上海可是大名鼎鼎的网红店,尤其是在黄浦区这样的核心地段。餐厅的创始人是蔡澜先生,香港著名的美食家,作家,电视节目《舌尖上的中国》总顾问。很多人是冲着他的名头和“不踩雷”的预期来的。

啊!怪不得呢。这顿排队的午餐,可以说是体验到了“蔡澜”餐厅最精髓的部分——就是这份让人又爱又恨的人气!

这家店的必点招牌是酥皮山楂叉烧包,几乎是每桌必点。它颠覆了传统叉烧包的做法,外皮是类似菠萝包的酥皮,内馅加入了山楂来解腻,酸甜可口,非常有记忆点。我们还点了热门菜,记得的有赛螃蟹凤眼饺、古法马拉糕、流沙包、芙蓉蛋白春卷等,都是在传统基础上做了创新,味道和颜值都在线。

然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桌子上那个沙漏。沙漏并不是用来记录我们吃饭的时间,而是用来记录从点菜到上菜之间顾客等待的时间。据说,沙漏一旦漏完菜还没有上来,“蔡澜”将会免单。

这是“蔡澜”餐厅一个非常高明且令人印象深刻的视觉承诺。它是一个具象化的承诺:它将餐厅“保证上菜速度”这个空洞的口号,变成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沙漏。同时,沙子缓缓流淌,给顾客一种安心感——“餐厅正在为我的时间负责”。它传递出品牌的核心信息是:我们尊重您的时间,我们对自家的出餐效率有极致自信。

从而,一个小小的沙漏,成功地管理了顾客的预期,提升了用餐体验的满意度,并最终强化了品牌的专业和可靠形象。

蔡老板,牛!


浦东·吴昌硕·艺术洗礼

在浦西的蔡澜午餐后,我们停下“压马路”脚步,驱车一头扎向浦东的吴昌硕纪念馆。

吴昌硕,听着耳熟,但是何许人也?这个问题本身就暴露出我对艺术,尤其是绘画的无知。

介绍中说,他是“清末海派四大家”之一,集“诗、书、画、印”于一身,造诣极高,尤精石鼓文,笔力雄健,自成一家。以篆书笔法入画,最擅长写意花卉,风格雄浑酣畅,色彩浓烈等等。这些对我都是虚的。

介绍提到他是“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开创了雄浑苍劲的印风。这我就有点入门了。“西泠印社”在绘画界的地位之高,我是有所耳闻的。

如果说他对后来的齐白石、潘天寿等大师都有深远影响,是中国近现代书画艺术发展史上的“关键人物和一代宗师”,这下我才明白他的绘画造诣和地位了。假如没有听过潘天寿,齐白石的名字总是响当当的了吧。齐白石曾有诗云:“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其中一家就是指吴昌硕。

这个纪念馆最引人入胜的特点之一:建筑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展品。这座建筑始建于1914年,不仅是浦东地区唯一的江南民居风格建筑,也是中西合璧的典范。

从大门进入,灰墙黛瓦红檐,高低错落,整体风格是典型的江南四合院民居格局。在传统的木结构梁柱、雕花门窗中,融入了西式的彩色雕花玻璃、罗马柱、水泥浮雕和花砖地坪。这种“混搭”风格正是上海作为早期通商口岸,海纳百川文化的物质体现。

在陆家嘴高楼林立的玻璃幕墙森林中,这座老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堪称“浦东第一老宅”。它见证了浦东从一片乡土田园发展为现代化金融中心的沧桑巨变。

从院落中,咫尺之遥就可以看到上海中心大厦,与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等地标性摩天大楼。不得不说,这种传统民居与摩天楼群的强烈视觉对比,是它如今最独特的景观。

当我走进那座安静的江南院落,欣赏着吴昌硕雄浑的书画,再抬头望见窗外直插云霄的现代建筑时,会深刻地感受到上海这座城市跨越百年的文化脉搏与时代变迁。可以说,纪念馆不仅是字画的风雅,更是在上海,中国最现代的土地上,守护着一段最风雅、最厚重的记忆。

感谢主人的雅兴和极具匠心的安排,带我们到此进行一场艺术的洗礼。


陆家嘴·咖啡·夜色

从吴昌硕纪念馆出来,站在陆家嘴的中心绿地,环顾四周的高楼大厦,感受到迎面扑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里就是举世闻名的上海金融中心,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象征,是上海作为全球城市的封面。这张封面远超过香港,一点也不亚于日本东京、美国纽约和英国伦敦。那不仅仅是建筑的高度,更是一种发展速度、经济实力和全球化雄心的物理呈现。

这不仅是中国人的自豪,也是海外华人骄傲的底气。

正是下午茶的时间。我们走进金茂大厦,想喝杯咖啡歇歇脚。电梯静悄悄地将人送上高空。

从几十层的窗口望出去,可以从高空视角,从容地欣赏浦西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和浦东的现代楼宇。尤其傍晚在日落时分,景色尤为壮丽。似乎一下子完成了视角从“仰视”地标到“平视”甚至“俯视”风景的转变。

在这个高度,喧嚣被过滤,壮丽的风景变成了一幅可以从容欣赏的、流动的画卷。这是将陆家嘴的宏观印象,转化为个人化享受的最佳方式。

大概是国庆长假刚过,人山人海的浪潮渐渐平息。我们选择坐在中间的酒吧里,客人寥寥无几。我们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椅上,伸展开双腿,抬头仰望那独特的金色螺旋穹顶,感受着大厦中的豪华与宁静。

这也是建筑内部最负盛名的设计之一,它所在的区域就是金茂大厦的“空中中庭”。从地面直通塔楼顶端,高达一百多米。它的设计灵感源于中国传统的“塔”。通过盘旋而上的金色螺旋,营造出一种连接大地与天空、传统与未来的“时空隧道”之感。当我仰头凝视,视线会不由自主地被向上引导,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历史的纵深和未来的召唤。

小憩了一阵,不见服务员过来,不禁有点奇怪。通常坐下后,服务员会前来问客人要点什么。听说这也是上海人的一种新的“人性化”服务,在这种高雅的环境中,不让客人有一种被催促的感觉。客人爱坐多久就多久,甚至不用消费,就可以在这里看看窗外夕阳西下,或者看着金色穹顶发呆。在象征着效率与资本的金融中心,保留这样一份“不功利”的从容,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人性化角落。

无论是有钱的大款还是普通的游客,都可以享受这个环境。这种“来的都是客”的氛围,比咄咄逼人的奢华更能体现自信。难道这不就是一种“克制的优雅” 和 “有尊严的自由”吗?这种享受,我超喜欢。

黄昏中,夜幕逐渐降临。四周的高楼在夜色的灯光的因要下,灿烂夺目。尤其是称之为“东方明珠”的上海电视塔,红色的柔光矗立在夜幕中,像一颗红宝石般的夜明珠,镶嵌在蓝色的夜幕中。

在金茂大厦休息好了,我们又开始“压马路”。

晚上的浦东,不同于白天。人们在这里散步,悠闲地走在高架的公路桥上,欣赏着陆家嘴的夜景。这是我以前来上海没有体验过的经历。高楼大厦在夜间,由挺拔高傲中增添了几分温馨和从容。

路过IFC商场大楼,中文就是 “国际金融中心”,是英文International Finance Centre的缩写。这是一个在全球范围内常用于命名顶级金融商务综合体的名称,通常都位于城市的核心地段,汇聚了甲级写字楼、高端商场、豪华酒店等多种业态。

上海看到的这个,就是鼎鼎大名的“上海国金中心”。此前,最为有名的IFC为香港国际金融中心。上海的IFC与香港中环的IFC一脉相承。其建筑设计和内部氛围都极具现代感与奢华感,是体验上海作为国际消费中心城市的另一面。

IFC也是一个高端购物中心,云集了路易威登、香奈儿、爱马仕等一众国际一线奢侈品牌。不过,逛商场是女士们的最爱。我,只是陪着女士们随便看看。

晚餐,在陆家嘴的“正大广场”,一个极具人气的综合性商场。我们一边享用美食,一边透过窗户欣赏黄浦江和对岸外滩的无敌夜景,为一天的行程画上圆满的句号。


一天的旅程,早、中、晚,谱写了一组“上海三重奏”。

人文上海: 衡山路-新天地-思南路,海派文化的底蕴与小资情调。
历史上海: 周公馆、老洋房,近代中国的历史脉搏。
未来上海: 陆家嘴天际线、高空咖啡、璀璨夜景,现代化与国际化的磅礴气势。

感做《七律·申江三重奏次毛公韵》以记之:

申江初识未能忘
六六风烟入鬓黄
石库门中藏旧史
琉璃窗外展新章
一城阅尽三重奏
万里融通百代量
莫道浦东河水浅
景观胜过外滩江

注:拙作依毛公《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原韵,融汇现代上海意象。
首联追忆1966年初访申城之时局特征,颔联以石库门与茶馆玻璃幕墙勾连历史纵深,颈联以“三重奏”呼应文旅体验,尾联借浦西浦东之景暗喻发展新境。今古意象交织,存史思于韵脚。


10/08/2025 周三

亚洲行: 上海的上午

上海对我并不陌生。

文革期间,我曾在靠近外滩的北京路地段住过半个月;改革开放初期,又在上海交大参加过为期一个多月的电脑教学研修班。本世纪初回国数次,也曾路过上海,稍作停留。对南京路、外滩、城隍庙、浦东等地,早已不觉新鲜。

梧桐树下的浪漫

这次,内子的学生为我们安排了另一种认识上海的方式——“压马路”。徒步丈量淮海中路与衡山路,用脚步,接地气地去触摸城市的温度,去聆听平民的呼吸。

这是一条精彩而富于文化底蕴的路线,兼具现代气息与历史肌理,远非普通的旅游线路可比。他们在上海工作与生活多年,堪称“懂经”的上海通,带我们体味一回真正的海派风情。

衡山路是上海著名的“梧桐区”核心地带。这里不像外滩那样张扬,却代表了上海优雅、浪漫、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面。

满街的法国梧桐,载满了我童年的记忆。粗大的树干上布满岁月的纹理,阳光穿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仿佛摇曳着武汉洞庭街、黎黄陂路上人行道与小洋房的旧影。作为早年的租界区,两座城市竟有着如此相似的气质。

沿途遍布保存完好的老洋房、静谧的咖啡馆、小资的餐厅和有格调的画廊。

游客悠闲地在路边小店喝着咖啡。我脑子里出现一段《衡山路,你早》的画面:

梧桐叶在风里摇着,阳光从缝隙里洒下来,落在一间白墙的小咖啡馆上。

墙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无∞穷”。金色的光在午后的阴影里闪着,不张扬,也不冷淡。

窗台边坐着一对男女。

她穿白裙,戴橙色的遮阳帽,正搅着冰拿铁。

他穿浅蓝T恤,脚上一双荧光绿的鞋,手机丢在一旁,笑着说:“这家店不错吧?网上说是老洋房改的,来晚了都没位置。”

她抬眼看那块牌子,轻声说:“‘无穷’,挺有意思的名字。是不是说,不设限?”

“也许吧。”他说,“就像这趟旅行——没计划,也没目的。”

她笑了笑,望向街对面的梧桐树。风吹过,阳光在叶影间闪动。

“上海真好啊,”她说,“哪怕只是坐着喝咖啡,也觉得时间慢了下来。”

“要不等会儿去衡山坊?那边有家老唱片店。”

“行,不过先拍张照。那窗里的小鹿太可爱了。”

他笑着举起杯,冰块撞出一声清脆的响。

风从街头吹过,带着咖啡和梧桐的香气。那一刻,光影正好——

他们的笑容,像被城市悄悄收进了记忆里。

……

本地居民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留着狗。一个随想的故事,从人行道上飘了过来:

《留一条狗的上午》

男人靠在墙边,手里拿着手机,目光却并没有真正落在屏幕上。

脚边的狗安静地坐着,尾巴轻轻拍着地面,偶尔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街上来往的人。

那是一条不大的街,红砖铺成的人行道被昨夜的雨打得微亮。风从梧桐枝头掠过,带着一点咖啡香——隔壁那家叫“无∞穷”的店,窗边正有人在笑。

屏幕上亮着聊天框:
——“要不要出来走走?”
——“不了,我今天得加班。”

他盯着那条灰色的对话气泡看了几秒,笑了笑,像是早就料到的答案。

狗轻轻拱了拱他的腿,想往前走。他顺手拉了下牵引绳,说:“别急,再等我回几条微信。”

风又吹了一阵,街边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狗的背上。

男人弯腰替它拂去,动作很轻。然后他关了手机,看了看街的尽头。

“走吧,”他说,“去那边转转。”

狗摇了摇尾巴,跟在他身后,踏过一地斑驳的光影。

这座城市太大了,连早晨都要绕好几条街,才肯亮起来。

路边小馆飘出热气与早茶香,人们的生活在这梧桐树下慢慢展开。

让我意外的是,人行道上竟停着汽车。衡山路等老街区,随着私家车激增,空间矛盾愈发突出。虽然当初并未预留足够的停车位,但如今允许停在人行道与商铺门前,的确少见。可能也算是上海一种务实的妥协。

路过一处有百年历史的公共厕所,外观整洁,砖墙斑驳。人们从里面慢慢踱步出来,神情悠然。它不仅是解决生理需求的场所,更像一座微型的城市博物馆,默默见证着街区的百年变迁,诉说着从租界时期到当下上海的生活史。

街角的红色公用电话亭让我恍若置身旧上海的电影布景。那一抹鲜红,也让我想起武汉黎黄陂路上新添的电话亭——或许,这正是城市想要保留的一种“旧时家具”,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维系着一份怀旧的连续性。

在人人都有手机的今天,谁还会使用公用电话呢?然而,它们依然通着电,像是城市应急体系中低调而坚守的一环。或许,当手机没电、遇到突发情况时,那盏红色的小亭,仍能为某个行人提供最后的安慰与联系。

上海的马路一向干净,就像东京的街道一样。在我心目中,上海人向来爱整洁。街道与里弄里,常能看到戴着红袖章的大妈们,认真清扫路上的落叶。

不过,与东京相比,上海的街头多了一份“方便”。东京街头几乎看不到垃圾箱。有一次在银座四丁目走累了,便买了点心,在马路中央的座椅上坐下休息。吃完后想找个地方扔掉食品袋和纸巾,却怎么也找不着。而在纽约的第五大道上,垃圾箱几乎随处可见,既方便行人,也方便游客,为城市的清洁卫生提供了便利。

我一直不太明白,东京为什么不设垃圾箱。当然,东京一定有东京的理由,只是不太方便外来的游客。

上海则不同。街头可见这种黑色的综合垃圾箱——左边是“干垃圾”,可以投放餐巾纸、一次性餐具等;右边是“可回收物”,用来收集废塑料、废金属、废玻璃制品等。中间还有一个小巧的“烟箱”,专设灭烟处和废弃液体、食物残渣的投入口。

一个垃圾箱,体现着城市的文明与市民的素质。当然,箱前也偶尔能看到些碎屑与烟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一些人不愿遵守公德。

在这里“压马路”,体验的是上海特有的腔调和慢生活,是理解上海“里弄文化”和殖民历史遗存的最佳方式之一。


石库门遇见商业魂

告别梧桐掩映的衡山路,我们转向新天地。若说前者沉淀着老上海的气韵,这里便是历史与现代的一场华丽共谋——旧骨架里,流淌着新时代的血脉。

此地原是法租界边缘一片斑驳的石库门里弄。对于我从小在武汉老租界环境长大、曾与旧法国领事馆为邻的人,行走其间竟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恍惚。如今,这片曾经寻常的民居,已蜕变为上海最具符号意义的地标之一。

步入新天地,仿佛走进时空叠合的剧场。灰砖黑门、朱红窗棂依旧守着昔日风骨,门内却已是咖啡香气缭绕、设计师店铺林立的现代生活场域。外表沉静如史,内里跃动如诗。

近午时分,街道浮动着轻盈的人声。游客举着手机捕捉光影,西装革履的白领在露天座低声交谈。空气里咖啡香与隐约的桂花气息交织,石板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风过处,梧桐叶轻颤——仿佛在诉说:这里既是往昔的延续,更是未来的序章。

路边一面“茶”字旗迎风轻展,令人恍见《清明上河图》中酒肆招幌,其下却是醒目的英文“Tea’Stone”(茶石)的招牌。下面的广告牌,既有“A shop serves good tea”(此店茶香)的英文直白,又有“月泊金桂满庭香”的东方诗韵,更有“来!干杯!”的市井豪爽。这种土洋交融的海派作风,正合我们这些走得口干舌燥、又心怀几分风雅的海外游子之意,恰是一处最惬意的歇脚地。

说实话,漂泊海外多年,专营品茗的清雅茶室实属罕见。广东人的“饮茶”实是茶点兼备的餐宴;老舍笔下的京味茶馆只在戏里见过;真正亲历的,反倒是成都那烟火气十足的露天茶座。

初入此间,满目茶叶柜台透着浓重的商业气息,几乎让我萌生退意。。幸而有熟门熟路的地主兼导游一径领着我们深入。越过前台,景象渐转:柜台后摆着各种紫砂壶的茶具,右侧墙壁上挂着独特的各种茶叶产区图。

左侧墙壁的书架上罗列着详述每款茶叶的书页。此刻,门口铜臭的气息悄然隐去,喝茶应有的清雅氛围渐渐弥漫开来——这才我心目中茶室应有“味道”。

内厅开阔,中央是现代风格的隔间沙发,头上是简约的模组天花嵌着隐光顶灯,整排落地玻璃将室外光影纳入怀中。空间兼顾了对饮的私密与共聚的通透,既得咖啡馆的舒适格调,又不失茶事的古典内核,恰合我愿。

茶的命名尤见巧思。如“鹤顶红”——本是宫廷剧毒之名,英文却俏皮标注“Danger”(危险物)。内子点了此茶,我原以为会盛在白釉长颈瓶中以红绸系口,未料竟以XO透明酒瓶呈上,旁配盛着冰球的玻璃杯。

洋酒之形,冰淇淋之感,彻底颠覆了我对饮茶的固有认知,堪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在茶界的妙笔。

我点的“碎银子”红茶为谷香型,谐音“故乡行”,正合游子心境。茶汤以“缇湖”盛装,设计灵感源自汉代长信宫灯古韵,借以明代吴经提梁紫砂壶呈现。倾入白瓷碗中,汤色酒红清亮,入口是浓郁的糯米香,尾调萦绕着淡淡枣皮甜意。方知此茶采自云南西双版纳,是头一次品尝。

喝茶于我,味道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情调”。若是好茶失却与之相匹配的环境和格调,便失了意境,更是辜负了好茶。

昔日伟大导师有诗云:“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今借其韵,心有所感,且作七律以记此行:

石库门庭忆故乡
梧桐影里隐沧桑
一瓶鹤顶呈新味
半盏碎银怀旧章
山野风云终寂寂
平湖岁月正茫茫
新天品茗浮生短
共赏落花黄浦江


一段斑驳的旧梦

从新天地往南,穿过复兴中路,不多时便抵思南路。若说衡山路展现了老上海的浪漫,新天地代表了城市的革新,那么思南路,则是一条低语着往事的老街——在这里,历史从未远去。

整条街不长,却被高大的法国梧桐掩映得幽静如画。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红砖灰瓦的老洋房上,似乎一不留神,就能听到从前钢琴轻响或打字机的咔嗒声。

思南路的前身是1900年代初的“马斯南路”,属于原法租界。那时,这里聚居了许多外籍侨民与社会名流。沿途的花园洋房,多为20世纪初至三四十年代建造,折射出上海近代史的缩影。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思南路73号——周公馆。这座外观低调、深灰色调的三层花园洋房,曾是周恩来和邓颖超在1946至1947年间驻沪期间的寓所与办公地点。那时,国共谈判正处在紧张的关头,上海风云诡谲,而这栋洋房,却成了中国革命外交活动的重要据点。

我只知道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此有一段“合作蜜月”,毛泽东曾经从延安飞往重庆“和谈”。却不知道其间,周恩来和董必武等人在上海思南路还有一段国共合作的经历。此行也算是给我的中国近代史补上了一课。

如今的周公馆被完整保留,屋内陈设仍保持当年的原貌:木制书桌、藤椅、电话机、油灯,甚至窗台上的旧花瓶都仿佛在诉说历史。屋外的梧桐树依旧静默,阳光斑驳地洒在墙上,仿佛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只是暂时沉睡。

在周公风吹雨打的塑像前,不禁缅怀周公。他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极具影响力、同时又最具人格魅力的政治家之一。他不仅以出色的外交才能闻名,更以其温文、稳重、善解人心的气度赢得了普遍的尊敬。

许多人说,他是那个时代最能代表“理性与温情并存”的人。他的政治智慧、文化修养和人格风范,让他在纷乱的历史中保持了罕见的清明与优雅。

思南路73号的那栋灰色小楼,如今依旧静静矗立。它不仅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云,也寄托着人们对那位风度如春风般的“周公”的深切怀念。

走出公馆,再回望那扇带有欧式花纹的铁门,会有一种恍惚——这条安静的思南路,曾经连接过中国近代史上最惊心动魄的篇章。门内的历史厚重感尚未散去,门外的现代生活已温柔地将你包裹。

与新天地的热闹不同,思南路更像一条让人放慢脚步的街。路边的小店用老唱片播放着爵士乐。即便是工作日的午后,也能看到行人三三两两地散步、遛狗或读书。街道上弥漫着书香与咖啡香混合的味道,那是属于老上海的从容与风雅。

有人说,思南路是“可以听见旧上海呼吸的地方”。我深以为然——它没有繁华的喧嚣,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尊严。


10/08/2025 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