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冰岛西峡湾

雾兮——梦兮——湾兮——路兮

冰岛西峡湾(Westfjords)地区的主要城镇,伊萨菲厄泽(Ísafjörður),静卧于壮丽的峡湾与陡峭山脉之间,以原始宁静的自然风光、悠久的航海传统和淳朴的小镇氛围闻名。这种这里的宁静不同于世俗小镇的安详,而是一种来自大自然深处的沉默与神秘。

尽管一眼便可望穿,这座西峡湾最大的城镇——截至2023年,常住人口仅约2600人,相当于我们的瓦蓝湖社区人口——却是整个区域不可或缺的文化与经济中心。


清晨六时四十五分醒来。早餐时,窗外弥漫着化不开的浓雾。那雾不是遮挡,而是温柔的覆盖,让山海与人间都失去边界,宛如一切都沉入梦中。

九点左右,踏下邮轮。整座小城尚未苏醒,大多数店铺仍紧闭着。路上零星走动的,几乎全是从船上下来的游客,三三两两,散落在雾里。手推车的轮子碾过湿润的鹅卵石,发出轻微吱呀声,每一次震动都传到手心和脚底。湿气轻轻打在皮肤上,提醒我脚下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我正一步步穿行在梦境边缘。

走进小镇,老港口区仍保留着18、19世纪的木屋。那些斑驳的木梁、安静的彩色外墙,仿佛在低声讲述百年前的渔村故事。湿润的石板路闪着雾光,每一步都像踏进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原本打算去参观西峡湾海事博物馆:闭馆中。厚重木门微微掩着,如同羞涩的守护者。还有伊萨菲厄泽教堂:同样,时间关系,未能入内。教堂远远矗立的钟楼在雾中柔化,像在召唤信仰与历史的低语。

浓雾弥漫,所幸码头仍可靠岸。回望来时的那艘巨大邮轮,此刻也已全然隐入白茫之中,只剩轮廓依稀。海与天已难分清,只剩下水面偶尔荡开的涟漪提醒人们:这是人间,不是西天。

港内静静停着几艘渔船,在雾中沉默地泊着,船尾朝向一片模糊的海洋,分不清是水,是天,还是雾。手心感受到雾中的微凉,耳边是船体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低声吟唱着古老的船歌。

我们走在小镇街道上,四下安宁,仿佛居民们仍枕于大雾带来的长梦中。而我们这几个游人,脚步落在真实的彩虹路面上——赤橙黄绿青蓝紫渐次延伸,有一段又化作粉蓝与浅白,像一场走在大雾里的梦中小径。让人恍惚:我到底是踩在现实的石板上,还是在一场奇异的幻游?

令我吃惊的是,小镇竟然有随上随下的旅游巴士服务。市中心站牌上标明:从早上8:03至下午4:03,每小时一班。我从十点开始等,十多分钟过去,不见车的踪影。它大概也迷路在这云雾之中了吧。不急。没有旅游车,我还有自己的手推车,慢慢前行也好。

沿途店铺多数未开——伊萨菲厄泽的商业时间从上午11点才开始,此刻仍是“雾中梦乡”时分。没有本地咖啡馆营业,更不见麦当劳那样的连锁店,自然也无法像在武汉那样,趁着天蒙蒙亮就去“过早”、享受热腾腾的街头小吃。

穿过一段狭窄的商业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草地展开在雾中。中央矗立着一座雕塑:两名青铜渔夫用力收网,几尾鱼儿在网中挣扎,雕塑沉重而静默。这是小镇的“失踪水手纪念碑”,为纪念那些在西峡湾危险海域捕鱼时再也未能归来的人们。峡湾的美丽,也包含生命的代价。站在碑前,雾气仿佛不再只是天气,而是一曲无形的挽歌,萦绕整个小镇,犹如那些未归的灵魂轻声吟唱。

离“失踪水手纪念碑”不远,矗立着一幢绿色建筑——伊萨菲厄泽文化馆。门前的介绍牌写着,这里是西峡湾地区文化生活的核心,常年举办艺术展览、音乐会、戏剧演出和文化节等活动。开放时间为工作日12:00-18:00,周末13:00-16:00。看了眼手机,才十点二十分。我们到得太早了。然而,在这片朦胧雾气中,文化馆门前和楼梯上已有人在静静等候开门。

馆旁设有一处儿童乐园,彩色的游戏设施和绿色秋千架上,已有孩子们欢快玩耍。看来,小镇也并非全然要等到十一点之后才醒来。眼前的小镇,分明正在雾中慢慢苏醒,带着温柔的节奏。

穿过文化馆,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右手边是一排典型的北欧风格彩色房屋,它们静静立在雾中,为这座朦胧的小镇添上一抹明亮的色彩。继续向前,是一段缓坡,山脚下是一片宁静的住宅区。考虑到手推车行上下坡不易,我便向左转入一条来时未曾走过的路。

没走多远,眼前出现一座神话主题铜雕:一位骑士正挥剑刺向恶龙之首,同时另一手臂温柔地搂住一位正在脱去“老妇皮囊”的少女;雕像背后,是恶龙盘踞的巨大身躯。

这座雕塑名为《Úr álögum》,冰岛语意为“摆脱魔咒/破除诅咒”。据查,其灵感源自中世纪基督教传统中“圣乔治屠龙”的传说——骑士斩杀恶龙,救出被囚的少女,寓意善战胜恶。在北欧神话中,龙是魔鬼与邪恶的象征;而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皇帝皆自视为真龙天子,龙在华夏名族代表着神圣、权力与吉祥。

而在我的眼里,这不只是传说里的骑士救少女,它更像是这个小镇的写照。这里的人世代与海的险恶搏斗,在风暴、寒潮与迷雾中寻找生存的缝隙。每一次出海,都是一场与“恶龙”的较量,而归来,就是一次解咒。雾气本身,也像是某种魔法,把真实与虚幻混淆。

忽然间,雾淡了,阳光将我的身影投射到地面。蓝天与白云透了出来,近处的山显出了轮廓,远处的雪峰在云雾间时隐时现。其中有一座山形尤为奇特——山顶平坦得如同巨大的天然平台,陡峭的山坡好似一堵高墙,又像一座古老的城堡。山前一道海湾静静环绕,犹如守护这座冰岛小镇的天然护城河。

十一点半,走到山坡前。再次回望,雾气重新涌来,把一切又轻柔地吞没。小镇仿佛又沉回梦境。

这个上午,我走了一万多步,三个多英里。是此行以来,我推车步行最远的一次。推车的重量和坡道的阻力让我感到踏实,而雾气、雕塑、彩屋却带我在梦境里漫游。

下午两点,云散天明。从甲板上望去,此前未曾得见的风景一一展现。低空仍悬着一层薄薄的云雾,灰白朦胧,在海湾上方缓缓流动。站在邮轮上望去,仿佛是从飞机舷窗俯瞰云层——只不过这些云低得几乎触手可及,轻轻缠绕在远山的“城墙”之上。四周上下却是一片澄澈晴空,天地清朗。如此奇景,大概也只有冰岛能见到。

回望伊萨菲厄泽,这一刻像一幅流动的画卷,雾与光交织,梦与现实重叠,仿佛整个世界都轻轻呼吸着。

大雾是它的面纱,阳光是它的注解。与伊萨菲厄泽的相遇,仿佛让我也摆脱了某种无形的魔咒——那便是对平淡生活的麻木,对天地山川的疏远。


【北欧游记:冰岛·伊萨菲厄泽】


05/20/2025 随笔记于旅途
08/29/2025 修改于瓦蓝湖

冰岛红心——阿库雷里

—— 旅行的本质:或许不仅是空间的移动,更是内心的触动。

冰岛,这片梦寐以求的北方之境,终于在晨光中缓缓揭开面纱。我们的邮轮之旅从“北部之都”阿库雷里(Akureyri)开始,这座依山傍海的小城,成为我们探索冰岛的第一站。

晨光中的冰岛小镇

邮轮缓缓停靠在阿库雷里港口,这座依山傍海的小城,坐落在峡湾尽头,被火山与冰川环抱,在晨光中显得宁静而开阔。

邮轮提供的行程中包括通往森林(Kjarnaskógur)的小径,那是适合徒步与野餐的清幽之地,但对我来说,手推车难以通行,只能作罢。还可以参观四十多分钟车程的“众神瀑布”(Goðafoss),是冰岛北部必游景点之一。不过在此之前,已经乘快艇游览过挪威峡湾,于是就放弃了这个瀑布游。

踏上阿库雷里港,迎面而来的景色与刚告别的挪威峡湾有几分相似:远处锯齿状的火山峰顶,残雪未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而我们的冰岛游,采取了随心所欲的自助游,从一辆随上随下的旅游大巴开始。

这座小城地势开阔,没有摩天大楼的遮挡,群山与天空仿佛触手可及,远望似遥不可及,近观却亲近得令人心动。

车行和步行所到之处,到处可以看见绒毯般的苔原和低矮的草甸。草地上和大树下开着黄色的野花。在五月份明媚温暖的阳光下,格外养眼,鼻子仿佛闻到了野花清芬的味道。真想躺在大地绿色的怀抱里敞开呼吸冰岛的晚春气息。

红心灯的温馨 植物园的绿意

行车途中,我发现阿库雷里的交通灯别具一格:红灯竟是心形的!起初以为是提醒司机“触目惊心”,后来才得知,这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城市为振奋民心特意设计的“暖心”符号,传递希望与温情。心形红灯在前方闪烁,这片土地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诉说——冰岛的温柔,远比想象中更耐人寻味。

巴士绕过峡湾转角,一片被温室玻璃反射的阳光突然刺入眼帘——那是世界上最北的植物园(Lystigarðurinn)。耳机中的导游介绍,这里种植了超过四百多种冰岛本土植物和七千多种外来植物,是世界上最北的植物园,想必夏季漫步其中非常惬意。若在极昼时节来访,午夜阳光下铁线莲的藤蔓会在地面投出细密的网状阴影。

隔着车窗望去,耐寒的北极罂粟在风中摇曳,温室里热带植物的轮廓音乐可见。这种奇异的共生,让人想起冰岛人常说的一句话:“在这里,所有生命都学会在矛盾中生长。”

我们略过植物园,想着前方可能有更惊喜的风景,反正我们还要第二轮回来路过这里。却也隐约意识到,人们总以为更好的风景在前方,却常常忘了珍惜眼前的静美。离开植物园的绿意,我们转向市中心,继续探寻阿库雷里的文化地标。

阿库雷里的市中心,位于山坡上,因而整个城市都显得倾斜。房屋仿佛都站立不稳,只有门窗是方方正正的,仿佛它们才是水平的保持者,维护这小城的平衡。

现代主义教堂的美感

阿库雷里教堂(Akureyrarkirkja)是城市的标志之一,屹立于市中心的小山丘上,远远可见。我到达的时候,十二点的钟声跟正午阳光直射的步调一致,突然从头顶倾泻而下。当我站在教堂下方仰望,那混凝土尖塔像是一柄垂直刺破天际的剑,将阳光劈成几何形的光刃。

让我联想到一段《十六字令》: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从前面看去,是一座独特的带有新艺术运动余韵的现代主义建筑,和欧洲大陆那些古老的教堂不一样,简单明快的垂直线条直达上天,与山下通往教堂的130级水平线状台阶,形成十分明显的对比。其阶梯式山墙设计灵感来自玄武岩柱,建筑师用混凝土重构了冰岛大地的骨骼。

但当我绕到北侧,却被彩色玻璃窗颠覆了印象:艺术用抽象的冰裂纹玻璃,将《创世纪》中的“神说要有光”解构成一场北极光爆炸。此刻才懂,这教堂是冰岛人信仰的具象化:表面克制如黑沙滩,内里却翻滚着地热般的炽烈。

在我看起来,阿库雷里教堂既摩登,又亲民。上山的人如同朝拜上天的神明,下山的人仿佛得道而归。这与后来看到的雷克雅未克大教堂的火山造型不同,它像一艘搁浅于北地石山的方舟,不再航行,却仍庇佑着所有漂泊于寒海的灵魂。

如果说,阿库雷里教堂呈现的是城市的现代化,那么市中心的房屋就体现了欧洲的古老风情。下山时,教堂投下的阴影竟成了城市色彩的调色盘:18世纪的鲑鱼红仓库、1920年代的薄荷绿咖啡馆、1970年代的硫磺黄书店…这些被火山灰调教过的颜色,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的和谐。就像本地画家的拼贴画,把北欧的忧郁与热带的大胆强行粘合,却意外诞生出新的美学规则。

火山都要排队喷发

在小镇路口,“爱阿库雷里”的红心雕塑是游客必打卡的地标,鲜艳的心形标志立在台座上,下面写着“爱阿库雷里”(Love Akureyri),传递着这座城市的温暖与包容。旨在传递欢迎和社区团结的信息。它不仅是视觉上的吸引点,还反映了阿库雷里作为冰岛北部文化和旅游中心的定位。造型本身简洁现代,是个空心,非常适合游人拍照。吸引得一众游客驻足,安静地排队上去照相。

这时,几位类似南亚裔打扮的妇人走上前来,不管不顾其他排队的游客,径直走到红心造型前,摆起post就要照相。欧洲的游客何曾见过如此不遵守公德的人,队伍里响起窸窣的叹息,德国游客推了推眼镜,法国夫妇交换了无奈的眼神。有人小声提醒,请到后面排队。她们不听,嘴里嚷嚷着,我们就照一张,就照一张。其中一位甚至直接就坐在红心下面,摆出一副你不让我照,我让你们谁都照不成的姿态。

我见过不讲理的人,但从没见过如此不讲公德、视他人如无物的。回头看那些老实排队的欧洲游客,竟然没有一个吭声的。突然记起一句话,跟不讲理的人讲理等于“对牛弹琴”。法治的社会是要靠“法”来治理的。四下一看,小镇上也看不到个法律的保护者,只好听之任之了。

此刻的红心雕塑,仿佛成了一面文明冲突的棱镜:当她们以胜利者姿态离开时,得意的神情扫过队伍,像一道突然闯入北地秩序的热浪,扰乱了片刻的宁静。我突然想起小镇街头那句涂鸦:“这里连火山都要排队喷发”——或许阿库雷里的爱心,本就该包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

屋顶的色彩与记忆

一阵涟漪后,小镇又恢复了常态。我们和其他游客继续排着队,在爱心前留影。在下一班巴士出现前,我们慢慢地深入阿库雷里的街道。米黄色外墙源自当地流纹岩矿粉,让人感到温暖。

海蓝色的房屋撑起红色的屋顶,让人想起冬季峡湾的浮冰。建筑的形式也如色彩般各具性格。有些屋顶继承了丹麦传统,将陡峭屋顶调整为缓坡以抵御暴雪,有些是典型的北欧尖顶,防止积雪堆积在屋顶上。

这些见屋顶让我联想起小时候曾经住过的俄国公寓,正面是较为平坦的屋顶,边上却是一个异军突起的的尖顶。在老房子的褶皱里,有着我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之梦,在北欧小镇的骨子里,旧魂搭上新趣,放射出别样的生气。直到旅游大巴士的出现,才将我带回到现实中来。

旅游大巴的引擎声低鸣着,像是在催促我们告别这短暂的阿库雷里时光。我倚在车窗边,最后一次回望那心形红灯,它在暮色中依旧闪烁,像这座小城的心跳,平稳而温暖。街道上,米黄与海蓝的房屋渐行渐远,山坡上的教堂尖塔却依然挺立,仿佛在目送每一个过客。

峡湾的轮廓在车窗外缓缓展开。远处,火山与冰川交错的地平线被夕阳染成金红,像是冰岛大地的告别辞。

尾声

这趟旅程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曲折离奇,但它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水,在不经意间冲刷出内心深处某种沉淀的记忆。回程的风吹起衣角,那些走过的街道、看过的屋檐、碰巧目睹的人间小事,就这样在脑海里缓缓沉淀,成为不再喧哗却难以忘怀的“冰岛瞬间”。

旅行最珍贵的也许从来不是那些计划中的景点,而是这些不期而遇的碎片——它们会像火山玻璃般嵌入记忆,在往后的岁月里,时不时用锋利的边缘提醒我: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宽广,也更温柔。

我想,这座城不会记得我。但我,会记得它很久。

而我的冰岛故事,才刚刚写到省略号之后的空白处……

【北欧游记:冰岛·阿库雷里】


05/19/2025 草记于旅途中
07/29/2025 整理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