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和乌龟

—— 我心中的数学老师

我的外孙女,六岁多了,在美国上小学一年级。暑假从纽约到我们佛罗里达参加暑期夏令营活动。我观察了一下她在算数方面的表现,发现她可以熟练地计算两三位数字的简单加减法,比如27+8、70+80、100+200、400-300、95-90、19-11等等。但是,在需要进/借位的加减法计算时,如17+18,35+37,75-16、100-23,则显得游移不定。

按照美国小学一年级数学标准的主要内容,她已经达标并有所超标:

  1. 运算与代数思维 (Operations & Algebraic Thinking) 学习 加法和减法,范围在 20 以内。
    理解加减法的含义(合并、去掉、补充、比较等情境)。
    能够解决一部分简单的应用题(例如 word problems)。
  2. 数与运算(10进制)(Number & Operations in Base Ten) 熟练掌握100以内的数,会数数、比较大小。
    理解十位与个位的意义(比如 34 = 3个十 + 4个一)。
    能够以10为单位向前、向后数数。

根据目前中国小学一年级数学要求(以人教版为主),其中“数与计算”的核心目标为:

  1. 认识数和数位:
    认识0–20的数字,理解数字的顺序、大小,会读写这些数,还要了解个位与十位的区别、组成方式。
  2. 加法与减法基础:
    掌握10以内加法和相应的减法(包括连加、连减与混合简单题);
    熟练进行 20 以内的进位加法。
  3. 算式理解:
    知道加法 “+”、减法 “−” 以及等号 “=” 的基本意义,会列出简单算式并说出答案。

已然不记得我们一年级学的什么,但是我们在幼儿园时,就学过简单的加减法,而且还背过乘法口诀“九九表”,虽然当时还不懂得乘法的概念。不知道幼儿园的老师们是不是在拔苗助长,还是在做一些实验?这些“提前”教育似乎对我还是有点作用,我的算数在班上不算最好,排在中上游的位置。算数对我不是一个困难的科目,绘画、唱歌和体育才是我的短板。

WG的耽误,加上我大学的专业不接触数学,以致我在美国转学计算机专业时,尤其是在考研的GRE数学考试复习过程中,痛感自己的数学根底太浅。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在美国的第一个工作就是码农,从一个计算机的程式员开始,一直到软件工程师的位置上退休。这一切,我都要好好感谢我的小学数学老师——范老师,是他点燃了了我学习数学的兴趣,教给我一些基本的数学常识和正确的解题思维方式。

范老师在我的眼里,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上课时和蔼可亲,透露着一种儒雅的的威严,令我这个多动症的小学生肃然起敬。据医生说,通常多动症的儿童,保持安静的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每到后半节课时,我的注意力就不能集中了,就开始跟周围的同学讲话,做一些课堂不允许的小动作。

但是上范老师的课,就不会这样。一是范老师讲课生动活泼,将一些枯燥的数学问题,变成日常生活需要解决的问题,二是他将当天的教学点讲完之后,会在下课之前,撇开课本内容,来一个数学的小竞赛。这种竞赛要么是有关下次课的新内容,要么是对过去讲课内容的深化,来启迪我们学习的兴趣。

记得范老师就是从简单的龟兔赛跑的故事开始,讲解时间、距离和速度之间的关系。比如兔子每小时可以跑60公里,乌龟每小时爬6公里,兔子跑到一半停下来睡觉,如果赛道距离为30公里,问乌龟什么时候可以追上兔子?然后从不同的竞赛题目让我们去琢磨和理解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虽然我们没有见过t=d/v公式,但是其中的关系早就领教了。

我喜欢挑战,常常被这种小竞赛吸引,不由得绞尽脑汁地去思索和解决问题。有时候我会在抢答中算出正确答案,得到范老师的表扬,更加激发了我学习的欲望。讲授知识是一个老师的起码职责,因材施教,激发学生向学的积极性,才是一个称职的好老师。

我对外孙女说,在你这个岁数,我已经会背乘法口诀了,问她要不要也试一试,她一听就摇头。她说暑期中“学习”不好玩,她妈妈要她每天读一本书,或者做两页数学题,她觉得是强加的“功课”。但是,如果我跟她玩扑克牌和投骰子游戏,通过比较(计算)两个数的大小来决定输赢,直到从两张牌,两个骰子的计算到四张牌的加减计算,她会觉得好玩,并乐此不疲。原来,强迫规定、死记硬背是一种学习方法,而因材施教、启发兴趣则是另一种,同样是学习,效果一个事倍功半,另一个事半功倍。

在美国读研究生时,我修过一门计算机系的大学数学(必修课),一开始,我颇有些不适应,毕竟已经多年没有正式跟数学打交道了,尤其是数学的一些术语和公式表达。但是当我真正涉及到这些问题的内涵时,比如讲到时间、空间和变量的关系,教授在课堂上列出一个公式:t=d/v,以及由此演化出的另外两个公式:v=d/t 和 d=vt,我突然悟到,这不就是当年范老师教给我们的时间(Time)= 距离(Distance) / 速度(Velocity)吗?

当我悟到数学之后的关系后,教授的数学课变得有趣而起来。开始时,我在课堂上听得晕晕乎乎,抬头看黑板低头抄公式记笔记,下课后忙着消化所学,一边完成作业,一边抓紧预习。那一阵子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后来,当我悟出教授讲的公式与范老师的竞赛题之间的关系后,一切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我不仅可以理解教授提出的问题,而且还在课堂上回答并且在黑板上解决问题。我又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状态。教授对这个变化既吃惊又高兴,在春假时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谈谈我的学习体会。我对他讲,这些代数方程式的后面,是范老师在小学教给我们龟兔赛跑的基本道理。当然,我也没有辜负范老师和教授的教育,在学期末的考试中获得全班第一的成绩。

时至今日,AI的出现,已经将我们当初电脑的01计算发展到极致,范老师的形象,依然浮现在我的数学启蒙课堂。数学公式会被人类的发明不断刷新,但那份启发兴趣的智慧,却始终闪烁在我的记忆深处。


08/18/2025 周一

华府的那些人和事: 老J

在佛罗里达温暖的阳光下回忆往事,华府的岁月总是不期而至。其中记得最清楚的,当属老J——我到华府的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个人。

他来机场接我,开的是大使馆的配车——一辆乳白色的大林肯。阳光在镀铬的车标上跳跃,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八十年代的我们,几乎没人坐过轿车,更遑论这样的豪车。他迎面走来,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开口便是那一句:“来了?还习惯吗?”

老J开着大使馆的林肯车,带我绕华府顺着波托马克河畔转了一圈,白宫、国会山、林肯纪念堂、杰佛逊纪念馆……他指着远处草坪中高耸的华盛顿纪念碑,笑着说:“我刚来时,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站在那儿发愣,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可随即,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认真:“不过,站得再低,也得有抬头看天的胆子。”

我感受到他的心气——不甘平庸,不像我,随遇而安。多年后,他每逢提起华府,总说:“那几年,咱俩傻乎乎地聊理想,倒是人生最痛快的时光。”我才明白,华盛顿的纪念碑下,他藏着一颗不轻易示人的赤子之心。

车窗外的樱花树掠过,让我想起武汉大学的樱花——那是我和老J初识的地方。在英文系读书时,老J就已是年级中的风云人物。他是十年动乱后第一批考上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进了新华社,几经外派,现在是驻华盛顿记者。

初到华府,人生地不熟。暑假期间常常打工到很晚,一个人很是孤独。周末有空老J便来看我,见我一个人呆在住地,就带我去唐人街的餐馆。记得他点了一些中餐,笑着抱怨:“这味道,比武汉还差得远”。

回国后,老J在京城做了几年官,级别不高不低,却总能听到他的名字。他在部委的会议上侃侃而谈,分析国际局势头头是道,连老干部们都忍不住点头。众人眼里,他处处透着聪明和敏锐,也就是英语中的smart and sharp,使得他从一介书生,一路升至省厅级干部。

正是这份“敏锐”,总是让他在风口浪尖上博弈。八十年代末的一场学运的风波,竟让他从云端跌落,从天子脚下被下放到岭南一隅,任了个闲职。他曾经跟我聊起:“这里山清水秀,倒是适合读书。”话中分明听出几分落寞。我知道,这个曾在波托马克河畔杰佛逊纪念馆给我讲解三权分立的读书人,心里始终装着更大的江湖。

即便在地方,他依然干得风风火火。我去探望他那年,岭南的雨雾笼着小镇,湿漉漉的空气让人心头沉重。他带我去看他引进的外资项目,荷兰奶牛在牛栏间低鸣,玩具厂的机器声阵阵传来。他站在招商引资会的讲台上,英语流利如昔,手指轻叩投影仪的节奏,仍是当年在黑板上分析语法时的从容。那一刻,他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老J。可灯光下,他的鬓角已生白发,笑得比从前多了几分磨难后的成熟。

晚间,我们坐在街边小摊,雨棚下的灯光昏黄。我们点了两瓶啤酒,瓶口冒着凉气,沉默半晌后,他低声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得再高,也回不到原来的天。”他端起酒杯,眼神却望向远处,仿佛在寻找那个曾在波托马克河畔侃侃而谈的自己。我想安慰,却只握紧了杯子,掌心的凉意像他心底的孤寂。那一刻,我才懂,这个读书人心里装的江湖,早已被风雨打湿。

正如老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命运偏爱捉弄耀眼之人。临近退休,老J被部下的一桩贪污案卷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提前从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那年我拨通他的电话,窗外佛罗里达的棕榈树影摇曳,电话那头的他声音沙哑,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我问心无愧。”他顿了顿,像是咽下什么,告诉我,有人劝他“花钱消灾”,他却一口回绝,语气里带着倔强:“我这辈子没拿不该拿的钱,凭什么低头?”可随即,他轻叹一声:“只是可惜,没能干完想干的事。”

我知道,他不是贪官。他请我们吃饭,从来不动公款;接待回国探亲的朋友,也从不铺张。可那次通话后,我总想起他点烟时微微颤抖的手指,烟雾模糊了他的眼,他眼底的锐气,似乎被岁月和不公磨去了一角。那一刻,华府的樱花仿佛在心头凋零,只剩波托马克河的流水,默默诉说他的不甘。

十年前,突然得到他在国内去世的消息。一场病来得太急,谁都没料到。

可惜,老J走得太早了。我真想邀他来佛罗里达,逛逛棕榈滩,晒晒太阳,聊聊华府的旧事,再对饮一杯,聊尽我当年未尽的地主之谊。

老J一生几起几落,终究未能享晚年安稳。如今,棕榈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稿纸上,宛如当年国会大厦的阴影漫过我们的青春。他若见到我在阳光之州写下这些文字,想必会淡淡一笑,摆摆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我却忍不住想,华府的那些人和事,是否也在他心里留下了永恒的波纹?或许,人生如波托马克河,奔流不息,却总在某个转弯处,留下几片涟漪,静静流淌在我的记忆里。

作【七律·忆故人】记之。

波河樱雨记初逢
羽扇纶巾意气雄
解说宪章灯影里
招商夷语雨声中
风筝断线云难系
铜雀深春锁已空
今对佛州千顷碧
犹思华府珞珈风

欲罢不能,作【七律·再寄】。

曾约佛州共举杯
谁知云外鹤先回
碑前旧影溶春水
笔底深痕化劫灰
宦海几番潮涨落
京华一梦事成哀
而今唯有棕榈月
犹照当年林肯来



【华府的那些人和事】


06/22/2025 初稿于瓦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