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宜昌,学校广播每天都在高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操场上,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中,他总是走在队伍的前列。
他叫韩骁,个子瘦高,体育活跃,篮球、跳高、跳远,样样拔尖。上次运动会,他一个助跑就跃过横杆,落地时嘴角微微上扬,那自信的神情,像风吹过松林,带着少年人的傲气。可他最出众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口琴。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或许是家里长辈的影响,也或许是天生的乐感使然。他总是在晚自习后,趁着熄灯前的空隙,坐在宿舍床边,吹奏出一首首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旋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这些歌在他的口琴下变得温柔又深远,在夜风里悄然飘散。
而我,总是轻轻地哼着和旋。
不能唱歌词,我知道。我只是用哼唱去回应他的琴声,像风掠过水面,不着痕迹,却能让波纹层层荡开。
我是北京人,随父亲调来这里,读书、生活,在南方的潮湿空气里努力适应。我的普通话总让同学们觉得“标准得像广播员”,而我的诗歌,甚至在全市的一个诗歌比赛中获了奖——那是个被许多人忽视的比赛,可我知道,他知道。
有一次,他低声问我:“你的诗,能让我看看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那是女生最隐秘的情感出口,像是深夜里无法言说的歌。他没有再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旧旧的口琴,吹了一曲《山楂树》。那晚,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听着琴声像流水一样穿过宿舍,流进了心里。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可这份默契,没有持续太久。
毕业那年,我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去了武汉,而他即将去湖北插队。
临行前一天,我收拾书桌时,在抽屉里发现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我未写完的诗。记得那天晚自习,我写了一半,刚写到
“河里的青蛙,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
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口琴声,便搁下笔,静静聆听。后来忘了收拾,就这样留在了桌上。
可现在,我看到的,却不只是我的诗。
我未写完的地方,出现了一行新的字迹。笔锋有力,带着他的影子——他竟然为这首诗,补上了下一段。
“河里的青蛙,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
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我的指尖停在纸上,久久不动。
第二天,站台上人头攒动,我提着行李,不断踮脚张望。韩骁没有出现。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后退,我的心也慢慢沉下去。直到列车驶出站台,我忽然看到铁轨尽头的围栏旁,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瘦高的,像风中的白杨。
他没有挥手,我也没有。可在风吹起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口琴音,飘散在漫长的铁轨上。
我低下头,轻轻地哼起那首他吹过的旋律,没有歌词,只是一个模糊的调子,像是遗憾,像是告别,又像是某种未完待续的承诺。
02/23/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