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行: 江西·景德镇

夜晚看当代,白日看古代;当代理解了古代,古代照亮了当代。

夜赏陶溪川

傍晚抵达景德镇。原以为,此次江西游意在婺源山水,后来得知,途中经过景德镇,于是便安排了景德镇的游览。

景德镇的瓷器,名扬天下,家喻户晓。进入酒店大堂,里面就有一个瓷器的销售部。琳琅满目的瓷器,摆满了一圈的货架和当中圆形的展台。

服务的小姐上前为我们介绍,景德镇的瓷器得益于优质的高岭土,故而胎质洁白、温润,宛如玉石。高温和冶炼技术,生产的瓷器釉面光滑莹亮,光可鉴人,如同镜面。尤其是那种薄胎瓷的茶具,薄如蝉翼,轻若浮云,透光性极佳。用手指轻弹器皿边缘,会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这是瓷质致密、烧结度高的表现。因此有古有“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之说。

白瓷盖碗

我拿起那些超薄的茶碗,对着灯光看,果然,个个都在乳白色中呈现出半透明的光亮。薄的不敢“轻弹”,生怕一弹就在钟磬声中破了。

元青花盘

瓷器上常见的装饰主要有青花。制作时,先在素胎上绘画,罩上透明釉后一次烧成,呈现出幽菁淡雅的蓝色图案。这是景德镇瓷器最具代表性的品种。

再就是粉彩。在烧好的白瓷上绘画,再用低温烘烤,颜色柔和,色彩丰富,有立体感,雅致精美。

釉里红罐

粉彩又分为两种。一是釉里红以红料绘画,烧成后图案呈红色,绚丽而沉稳,技术难度高;二是玲珑瓷,在坯体上雕刻出镂空图案,再用釉填平,烧成后半透明的图案透光,精巧绝伦。

天青釉盘

此外就是颜色釉,通过不同金属氧化物和烧制工艺,呈现出各种浑然天成的釉色,如祭红、郎窑红、天青釉等,每件都独一无二。

导游小芳在一旁劝我们,先不要着急购买,等看完了其它地方的瓷器再买不迟,并建议我们今晚先看看陶溪川,一个由老瓷厂改造的艺术街区,那里集合了创意集市、美术馆和品牌店,是感受现代景德镇魅力的首选之地。

晚餐后,我们夜游陶溪川文创街区。陶溪川的夜景很迷人,工业遗存的红砖厂房与暖黄色灯光的交织,仿佛历史与现代在此凝固。

仿古瓷器将军罐

许多品牌店与旗舰店等本地高端品牌,都在此设有形象店。游客,比如我,即使不打算买,逛逛也能提升审美。我们沿街漫步,进出于各个瓷器店,里面有青花、有白如玉、有粉彩,有仿古,有现代,真是各具特色,各领风骚,不愧为瓷都的门面。总的感觉,这里的作品既有古意幽深,又有时代感,更有独创性,适合不同年龄和欣赏层次。

现代瓷器餐具

通过和店主聊聊作品背后的想法,我们听到很多有趣的故事。让我首次领会现代瓷器的精华所在,能直观感受到年轻“景漂”设计师的活力。

夜游,是一场与景德镇现代灵魂的邂逅,可以摸到些许瓷都脉动:古老窑火如何在当代设计师手中,被重新制作成万千姿态。

犹记少时读白居易的那首长诗《琵琶行》,虽不全懂,尚能背诵。如今却只记得其中一些,如开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和结尾“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最忘不了的是那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但是,其中的一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却是背不得了。

浮梁,是唐代的茶叶中心和税茶重地。到了宋代的景德年间,因当地烧造的瓷器精美,皇帝将其年号赐予此地,这才得名“景德镇”,并逐渐发展成为举世闻“瓷都”。

“浮梁-茶”,“景德-瓷”,茶与盏两者相关。有人说,景德镇是一座“因茶而生,因瓷而名”的城市,不无道理。只是宋代以后,瓷的名声远远盖过了茶,浮梁便隐身其后了。少时背诵《琵琶行》,如今在浮梁旧地读起,竟生隔世回响。

下马观花,匆匆一瞥,看到一场流动的展览,体验一次与创造者的隔空交谈。而全面了解景德镇和景德镇的瓷器,则是在明天参观了景德镇瓷器博物馆之后。

10月15日夜 草记于景德镇


日游博物馆

参观中国陶瓷博物馆,就像在阅读一部陶瓷编年史。

陶瓷的发展,在中国逾千年历史,接品种繁多,对于我则是眼花缭乱,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宋代名窑集中于黄河中下游(文化中心),其五大名窑有汝、官、哥、钧、定。到了明清时代,契合经济重心南移与海上贸易兴起,瓷都向东南沿海转移。四大瓷都指的是景德镇(江西)、德化(福建)、龙泉(浙江)、醴陵(湖南)或宜兴。如果从历史的视角看,有青瓷、白瓷、青花和色釉等“四大体系”。

但是元代的瓷器却长期不被人们所提及。相传收藏界长期“重宋明、轻元”,认为元代瓷器粗犷雄健,不符合文人含蓄审美。私下以为,这里面包含一些“政治”因素,如史界流传“崖山之后无中国”之说而导致的一些偏见,以及后来的官方叙事将元朝视为“正统断裂”。

元青花大罐

其实, 元代的瓷器在中国陶瓷史上实为划时代的革命性时期,尤其景德镇在这一阶段完成了从“名窑之一”到“世界瓷都”的关键跃升。有资料证明,以元青花为为代表的瓷器,包括釉里红、蓝釉瓷、枢府瓷等等,这段“被低估的世纪”实为理解中国陶瓷走向世界的第一章。

因此,我的目光是重点追随那些“改变了历史”(如元青花、明永宣青花)和“代表了巅峰”(如成化斗彩、雍正粉彩、毛瓷)的器物。带着这条线索去看,或许在博物馆的浓缩时光,穿越千年,通过与这些泥土与火焰凝聚的智慧结晶对视,从那些瓷器精品中,找到一点瓷器发展的脉搏。

我们先从二楼开始,看陶瓷的“源头与辉煌”(新石器时代至元代)。其重点是宋代青白瓷。这是景德镇得名(“景德”为宋真宗年号)并崛起的起点。

亮点器物:北宋影青瓷,如注壶、温碗、瓷枕,釉色青中泛白,温润淡雅,是后世青花瓷的奠基。

三楼是明代展厅,这里我们看到“官窑的绝对统治”。主要是明洪武、永乐、宣德、成化时期的官窑瓷器。这是景德镇成为“天下瓷都”的时期,展品可谓“镇馆之宝”。

如青花海水白龙纹扁壶:体型硕大,青花发色浓艳,白龙在汹涌的海水中奔腾,气势磅礴,代表了永乐官窑的最高水平。

青花云龙纹蟋蟀罐

小小的青花蟋蟀罐:是宣德皇帝最爱,因为他爱斗蟋蟀,其官窑蟋蟀罐制作极精,存世稀少,是极具时代特色的器物。

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再就是成化年间斗彩器,如天字罐、鸡缸杯,虽然最顶级原件在故宫和台北故宫,但馆藏的成化斗彩仍能让你近距离感受其“鲜丽秀雅”的巅峰色彩。

上到四楼,就是清代展厅。这里是封建王朝瓷器“技艺的登峰造极”——康熙、雍正、乾隆三代,釉彩、造型、工艺的全面繁荣。

展品亮点在粉彩蝠桃纹橄榄瓶。造型优雅如橄榄,粉彩柔和莹润,构图疏朗,是雍正审美“清新雅致”的典范。然后是乾隆时期的各种釉彩大瓶,又名“瓷母”。不过原件在故宫,但这里的仿品足以直观感受乾隆朝集历代17种釉彩、工艺于一身的炫技之作,据说复杂程度空前绝后。

到了四楼,一部中国陶瓷和景德镇的瓷都历史就到此为止。再往上,就看“传承与创新”,瓷器的近现代及当代史了。民国的瓷器展品多以仿制历代瓷器为主,创新在于将瓷器用于字画上。

现代瓷器展品有一组“毛瓷”,是1975年为毛主席特制的瓷器,又名“7501”,器型优雅,釉面莹白,彩绘精致。据说集中了当时最顶尖的原料、工艺和艺术家,代表了现代景德镇制瓷工艺的最高水准。

还有当代艺术瓷,展出当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作品,完全超出了过去坛坛罐罐的造型,体现了传统技艺在当代的表达。

博物馆的每层递进,不仅仅是历史,也是从器物看审美,从审美看权力,从权力看文明。

这些精美的瓷器,让我联想到中国瓷器在世界的影响。在美国华盛顿和纽约的博物馆中、在法国的卢浮宫中,在圣彼得堡的冬宫里,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中,到处可以看到中国的瓷器。正如波斯诗人萨迪《蔷薇园》见证元代青花瓷经丝绸之路西传时引发的惊叹:

“青瓷盘上绘着天河,
星辰在釉彩间沉没。
莫非中国工匠昨夜,
窃去了苍空的魂魄?”

走出瓷坊,街巷静得像陶胎未上釉的素胚。旅行不是去看风景,而是风景背后的文化;不是带走纪念品,而是带走一种沉静而明确的心。

此刻,景德镇最动人的地方,不是“瓷”,而是“人”。我看到的不仅仅是青花,更是青花背后几百年的手艺传承。工匠们在泥坯上划纹,像在和历史对话。我在一旁看,仿佛看见从宋到元,从明到清,从今日向明日的时间脉络。那一刻,文明不再是博物馆里的静物,而是继续呼吸的生命。

回程途中,参观了几家景德镇的瓷器厂家。看见这套青花茶具(12件)标价500元人民币,厂里促销,买一送一,便买了两套作为礼品送人,也算不虚此行。

至此,江西之旅顺利结束。江西再见!


千年瓷火未熄,今日仍在我心。日后的生活,将带着这些旅途的感受,继续向前。

诗是论的延伸,论是诗的铺垫。在回忆和记叙景德镇的过程中,酝酿出《咏瓷韵四章》,以作此行的收尾。

一、青花篇

素胎初雪覆蓝瑛,
釉里云涛万壑生。
笔底钴料分五色,
窑开霁色入青冥。
元唐遗韵浮沧海,
嘉万繁华缀锦城。
谁道瓷魂无魄力?
冰肌铁骨叩金声。

二、粉彩篇

丹青移向玉瓷耕,
釉上珊瑚坠露轻。
芍药叠胭春欲语,
锦鸡衔翠晓初鸣。
雍正雅致融珐色,
乾隆繁华织彩缨。
莫叹窑温夺艳骨,
千年依旧灼灼明。

三、玲珑篇

透光秘釉幻空晶,
卅万雕孔现月魄。
刀走游丝穿雾縠,
釉凝冰髓注莲灯。
举瓷星斗掌心转,
对影琉璃屏外横。
莫讶天工夺鬼斧,
此身原在玉壶冰。

四、瓷魂

七十二道炼泥成,
釉色谱中寰宇生。
火铸山河凝胎骨,
丹摹花鸟驻魂灵。
贡舶遥载钧霞色,
驼铃长传耀夜星。
一片冰心酬海岳,
千年窑焰照丹青。

注:诗词按釉色、纹饰、工艺分类咏赞,融汇历代名窑特色。


10/16/2025 草记于景德镇
12/08/2025 修改于瓦蓝湖

亚洲行: 江西·篁岭晒秋

攀爬过三清山的雾境,漂流过月亮湾的清澈,欣赏过婺女洲入夜的火树银花,丈量过弦高古城时光隧道的荒诞,那么,婺源还有什么可以展示给我们呢?


“篁岭。”导游小芳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篁岭有什么可以看的呢?”

“篁岭不仅是风景胜地,更是徽州文化活态传承的范例。”小芳开始背诵她们导游的那本“旅游经”。

“我们想听一些实际的景点。”

“篁岭是一个四季皆宜的旅游目的地,无论是追寻田园诗意、摄影创作,还是体验徽州文化,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篁岭被誉为‘中国最美的乡村’和‘梯云人家’。它以其独特的晒秋民俗、梯田花海和徽派古村落景观而闻名,是一处集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于一体的经典景区。”

小芳不慌不忙地继续着她的导游手册。终于听到一点实际内容了。

“晒秋民俗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道。

“篁岭因地处山区,村民利用房前屋后的窗台、屋顶架晒或挂晒农作物,形成独特的‘晒秋’农俗。辣椒、玉米、菊花等五彩斑斓的作物点缀着黑白徽派建筑,成为摄影爱好者和游客最喜爱的画面。如今,‘晒秋’已演化为一种民俗符号,四季皆有特色展示。”

“梯田花海是不是把花种在梯田里?”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照片。

“不是你们城里人种的那些花卉。是我们农村人种的油菜花。小时候,记得每年我们家里都会种油菜,收了以油菜籽就去榨油,是我们农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小芳解释着,离开了她的背诵的导游手册。

“篁岭在山坡的梯田上种植大量油菜花,如果你们春天来,就可以看到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金黄色花海与村落相映成趣,景色壮观。当然,其他季节也有,夏秋季节还有向日葵、荷花等,四季景色各异。”小芳又回到了她的导游手册。这些话,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了。

“啊,我知道了。梯云人家是不是像望仙谷那样,把房子建在悬崖峭壁上?”我猜测道。

“也对,也不对。望仙谷是从废弃的矿山人工打造出来的风景区。篁岭是一个自然的原生村落。整个村落依陡峭山势而建,民居呈扇形梯状错落分布。在村里行走,常常需要上下台阶,移步换景,每一个转角都可能看到山谷和梯田的壮丽景色。这就是篁岭的崖上古村。”

“明白了。”这正是我们想看的自然人文风景啊。望仙谷再怎么奇幻,终归不过是没有历史沉淀的“人造花”。或许,经过将来百年历史的洗礼,会有其自身的文化积淀。不过,那时我们已经成仙,不在尘世了。

小芳点点头,补充道:“篁岭的主街,一条悬挂在悬崖上的商业古街。青石板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铺、民宿、酒吧和创意小店。它既是游客休闲购物的场所,本身也是一道风景。人们称之为‘天街古巷’。”

一路上,在小芳的介绍下,我们渐渐了解了篁岭。这里的特色不只是一种,而是自然与人文交织:晒秋民俗的烟火气、梯田花海的层次感、徽派古村的古雅意蕴,全都汇聚在这片宁静山谷里。

不知不觉,午后一时许,我们到达了篁岭的大门。与上午的弦高古城和中午的月亮湾不同,篁岭在这时人气鼎沸,一派旅游旺季的盛况。偌大的停车场,一圈又一圈,我们的车始终绕不出一个空位。无奈之下,只能退回山脚外,将车子停在远离景区的入口。

本以为国庆过后人会少些,但导游笑着说:“你们算是运气好,要是节日期间,那才叫水泄不通呢。”原来这还是“好运气”!

排队坐缆车的人络绎不绝,好不容易轮到我们。随着缆车缓缓升起,视野突然开阔。小芳之前的描述,果然不虚。从空中俯瞰,近处茅草随风摇曳,远处青山与云天相接,而脚下,是层层梯田波浪般舒展。虽然不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但仅凭这起伏的曲线,已经足够让人想象春天那黄绿交织的壮丽花海。

上得山来,乡情在空气中铺展开来,仿佛能触摸。路边竖起的金黄色稻草堆带着秋天的暖意,屋檐下挂满了拨叶晾晒的玉米,红彤彤的辣椒串像节日的鞭炮。空地上,一只只南瓜规整地摆放,贴着鲜红的“丰”字,饱满得像刚收获的喜悦。

这一切让人恍若回到年代久远的上山下乡知青记忆——秋收时节,忙碌的身影与笑声混在阳光里。那句熟悉的歌声便从记忆深处浮出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原来,很多记忆不是遗失,而是被风景轻轻唤醒。

只是,让人略感迷惑的是那块蓝框白底的旗幡——“方婆遗风”。字迹古朴,悬于晾架之上,如同一个来自过去的符号。它忽然让人停步思索:方婆是谁?遗下的又是什么风?是勤劳,是坚韧,是延续至今的乡村风俗?山风吹起旗角,却吹不散这个谜。

经过像当地人打听,原来方婆是一位古代婺源地区方姓的老妇人。她在路上烧水、煮茶,为过往旅人解渴、解乏。而且老妇人不收钱、不计回报。长年累月,从未间断。由于她免费济助旅人的善行,渐渐人们都亲切地称她为“方婆”。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免费茶礼/待客精神成为婺源人的一种文化自觉,一种地方文化标识。这就是所谓的“方婆遗风”。它在提醒游客与路人:这里不仅仅是风景,还是一种古老的“善待来客”“无偿待人”的传统和美德正在被尊重、纪念、甚至复兴。

面对“方婆遗风”四个古朴的字,我却看到台前台后,游客为争抢拍照的位置而吵得不可开交。古人留下的好风气,似乎在现代人急躁与占有欲里褪色了。那一刻,我忍不住想:若方婆在天有灵,看见这幅场景,会做何感想?

前人用无私待人,换来的一杯茶,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相片的竞争;那一份“济人之心”的遗风,被手机快门与口角遮蔽。那股失落,直击心底。

篁岭人确实怀旧。他们在空地搭起木台,上面挂着“篁岭大队全体社员大会”的横幅,台中央立着一方桌,桌上一个话筒、一只白色搪瓷缸,缸身印着毛主席头像和标语——简直活生生复制了六七十年代我们那一代人上山下乡的情景。

我忍不住走上台,拿起话筒,振臂高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

没想到广场里竟回荡出真实的大喇叭声音。底下的和声氛围渐渐被调动起来。突然,我像被推回半个世纪前的荒坡野岭,那个时代的口号和气息,竟然在山村里复活。

台上看去,下面我们这个年纪的游客并不少。相信他们能够懂这个声音背后的时代含义。于是我趁热打铁:“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台下立刻有人回应。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这两句不必解释,贫下中农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在土地里翻滚着生活。

我原本还想喊出那句截然不同的“与人斗,其乐无穷!”但话到了嘴边,我停住了。

不是忘记,而是太懂。那个年代许多悲剧,正是从这句话开始。那种斗人、斗心、斗思想,甚至斗亲人——是撕裂,是痛,而不是乐。

想起刚才在“方婆遗风”的旗子前,那两个插队拍照的游客跟别人争吵,我忽然觉得讽刺得让人心里发凉。

我默默放下话筒,下了台。

篁岭——就在这一瞬间,让我穿越回那个年代。不只是怀旧,而是反思;不只是情境再现,而是时代回声。

一路走着,沿途发现村中散落着许多挂着牌子的古樟树。小芳说,这些樟树多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朝。篁岭不仅仅是晒秋的乡情,不只是文旅的包装,它的根脉深得像山,沉得像土,活得像树。

500多岁的樟树

站在那几人合抱的参天巨樟下,树干斑驳如老人的皮肤,年轮却像一部无声的史书。它们沉默地见证了多少风雨、多少农耕、多少人来人往?对它而言,几百年只是静静呼吸。而对我们,人这一世正如“朝菌不知晦朔”,一日之生死,连月亮的循环都赶不上。古樟却经历了无数次春来秋去、朝云暮雨,它不急不躁,任时光流转。历史并不只是刻在碑文中的大事,它也悄悄写在这些树皮的裂纹里。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那种超越时光的生命尺度,不是人能自恃的,是大地本身的节奏。而我们不过是天地间一只蜉蝣,宇宙间一粒尘埃。思及此处,不禁默然。

“咣——”的一声巨响,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茶油磨坊。一个老汉身着黑衣,神情专注,手中握着一块近似木箱大小的实木,实木用红绳悬挂在梁柱之间,像一个巨大而缓慢摆动的钟摆。随着老汉使劲推动,实木有节奏地前后晃荡,每隔几下便撞击在一排立着的木桩上,撞击声沉闷有力,连带着地面微微震动。

那一排木桩夹在两块长方形的大木柱之间,形成一种古老的压迫结构。撞击的反作用力通过木桩向下传递,慢慢挤压下面的油饼,让油一滴滴渗出来。这不是机械的工作,而像某种仪式:击打、回荡、再击打,缓慢而坚定。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解释,我着实看不出这和榨油有什么关系。他们说:这就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榨法——靠“敲”榨出来的。

“敲榨”这个词,我以前只以为是比喻——被逼迫、被压迫、被挤干。如今在这里,却看到它最初、最朴素、也最诚实的意义。油不是压出来的,而是被一下一下敲出来的;味道不是做出来的,而是被岁月敲打出来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东西,不是瞬间呈现,而要靠耐心与力度,一下又一下,才能最终滴聚成香。那一刻,我站在磨坊旁,看着那木块一次次撞击木桩,每一声“咣——”,像人在时间里敲打命运,也像大地在敲打生命。

继续前行到篁岭的主街,一条沿山势而建的狭窄石板街道。眼前的村落就是一幅立体的山水画:房屋顺着陡峭的坡度错落展开,自山脚向上呈扇形层层铺开,像是依着山体雕刻出来的一座天然剧场。随着步伐深入,“晒秋”开始密集出现在视线两侧。

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褐色的板栗、浅黄的小米——它们盛放在硕大的竹编簸箕里,如一盘盘山村调色板,在阳光下彼此争艳;而那些被农妇加工过的腊肠、豆干、南瓜干,又给这原生态的农事加入生活的烟火气,使篁岭晒秋越过了庄稼本身,成为一种乡土文化的浓彩。

抬眼远望,红枫与古银杏点缀在山谷林间。近景的晒秋、远景的秋林,竟彼此呼应,构成一幅秋色层叠、空间纵深极强的山村立体画面。那一刻,我分不清自己是在看风景,还是走进了风景。


下山时又有意外发现——篁岭竟还有一处极具现代感的景点。一座悬索桥横跨山谷,其中一段是透明玻璃栈道,走在上面可以直接俯视脚下深渊,刺激程度堪比心跳测试。

我忍不住猜想想:是小芳疏忽了介绍,还是担心我们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惊险感,刻意隐瞒?又或许她是想给我们留下一个“未完成的景点”,等春天油菜花盛开时,我们再度重访,方能“隆重推出”这一惊喜?

想到这里,不禁莞尔——篁岭的秋色已足够让人沉醉,若再加上一点悬念与期待,那不就是旅程的一种温柔延伸吗?


10/15/2025 周三 记于篁岭途中
12/05/2025 周五 整理于瓦蓝湖